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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另一端，柏林圍牆被推到，羅馬尼亞獨裁者壽西斯古給推翻，雖然只有旁觀的份兒，都足以叫人分心。已經十二月了。很想讓她在聖誕假期之前收到他的信。但是，給她的信絕對不能草草了事，所以，還是考完試做完paper再寫吧，好好地。

歐陽騫雙手恭敬而小心翼翼地拿著那份從英國劍橋寄來的郵包，一邊唱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甚麼歌，輕飄飄地飄上十八樓回家去。反正排隊排了這麼久，都趕不及上課的了。

張晴把頭完全緊貼窗邊。她要從上空多看這裡一次。她需要一個比山頂，任何山頂，都要高的高度，和一個不斷移動的角度，好讓她一覽無遺，一九八九年夏天，香港，其實是怎麼樣的。她要把這個模樣深刻地攝進自己的深層記憶裡。

飯桌上，爹爹說話不多，卻吃得很開懷，但又有點緊張。那份感覺怎樣形容呢？就好像是他擁護的阿仙奴在完場前五分鐘領先一球那樣，應該會贏，又恐怕最後失球，成竹在胸，而又患得患失。閒聊之間弟弟談到他和同學的球隊，好像遇到點難題。

歐陽騫出生的時候，正值中國重新走向世界，積極展開外交，爭取加入聯合國，父母想到古代出使西域的張騫，因以為名。但原來他們差點替他起名歐陽彪，阿爸覺得那個「彪」字好有威勢，可是林彪……

他望著她，瞬間完全不知如何反應。雖然讀書成績一直可以，但他的數學從來都只是勉強過關，她這樣突然拋出一句貌似邏輯推理方程式，令他完全投降。更重要的是，他無法確定她是在耍他，還是真的動了氣。……

赤柱軍人墳場。午後三點，七月陽光，樹葉有如閃耀著金光，草也特別翠。小丘上，歐陽騫坐在草地上，滔滔而未至於不絕。在他左前方三呎外，坐著張晴，靜聽著，近乎不轉睛。張晴喜歡聽歐陽騫講中國，娓娓道來，……

天安門廣場上的小宇、徐大哥、李彤、小虹……，還有常常都在紀念碑前的劉老師他們，忽然彈出來湧到他面前來了。大家一起在廣場上喝啤酒，望星空，談家國。在他那到目前為止仍很短暫的人生閱歷裡，中國從來沒有試過這樣充滿希望。這晚，他們到底身在何方？……

今晚原來是基督教和天主教一起搞的祈禱會。站出來講話和帶領祈禱的，有天主教神父，有基督教牧師，有甚麼宗哲系的博士……原來基督教和天主教是會一起祈禱的？原來宗教信仰是可以跟國家和政治有關係的？原來上帝是會關心這些東西的？……

黑色大靜坐，張晴以為就是完全安靜的坐著，是silent protest，但原來不全是靜的，後來還是有人上台發言。有低調幽怨，有憤慨激昂，有人高呼以暴易暴，有人強調和平非暴力，有人提議擠提中資銀行，有人呼籲全城罷市罷課。……

隨後幾晚，李汶靜和梁家榮繼續主持《危城告急》，繼續伴著一家吃飯，爹爹每晚都進進出出書房，打出打入好多電話。在虛掩的門背後，電話裡基本上全程英語對答。飯桌前，媽咪和爹爹很努力地表現輕鬆，但是張晴已經長得夠大，看得出爹爹的沉重……

烈日當空行了一整天，身體完全虛脫，但咁大個女都未見過咁大場面，還要身歷其境，心情有一份連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亢奮。令她困惑的是，電視新聞說有一百五十萬人上街。一百五十萬！那豈不是全港四份一人都走出來了？難怪鋪滿了中環。但是，北京的大學生爭取民主，如此遙遠，關香港甚麼事？香港人怎可能如此投入？……

張晴終於回到那個離開很久的歷史現場。心不由己。不敢回憶，亟欲忘記。……過去幾個星期，張晴在英國一直考試，偶爾看看BBC報道北京和香港的情況，都知道大件事，沒料到這兩天回到香港，事情還沒解決。……

會所街外早已站著幾百個沉默的人，舉著零星標語，「賣主求榮」，「耶穌哭了」，「你愛我比這些更深嗎」……在場警員築成人鏈保護各人離開，以防衝擊。張晴步出大樓的剎那，跟站得最前的歐陽騫，隔著警察人鏈，四目交投了一秒半。……

「今天晚上要同大家分享一個異象，係我地好清楚睇到，神特別賜畀香港眾教會嘅異象。我地在神面前等候禱告咗一段時間，之後再分別同幾位教會同機構嘅領袖交通過，更加確信呢個的確係主嘅心意。當香港邁向回歸祖國三十年嘅前夕，香港嘅教會要重新興起，為國家，亦都為神嘅國度，做更大嘅事。」……

論壇未開始，主持和四位嘉賓互相禮貌握手，輪到張晴和歐陽騫──是的，就是民間公義聯盟那位歐陽騫──他們的手，好像不知道甚麼時候鬆開才好。張晴準備放開時感到歐陽騫仍然握緊她，歐陽騫要放開張晴又再緊握。結果，二人握手持續十三秒。論壇以「太平洋兩岸經濟論壇」為前提，探討地區民間經濟活動空間。……

老家是一棟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後期建成的大廈，座落港島中西半山。按照張晴自己的記憶，他們一家搬進來，應該是她讀小學的時候。那時，露台可以看見維多利亞港、九龍和獅子山全景，弟弟和爹爹就經常在露台看啟德機場飛機升降。此刻眼前，從露台望出去，海港只剩下零星的碎片……

張晴欣賞這位助手的睿智，相信他的真誠，而且真心喜歡他，因為他真的有點像自己和弟弟的混合體。自從弟弟長居荷蘭，有了自己的家庭，張晴就總像少了一點甚麼似的。如今跟Richard合作，真有點像重遇一個失散多年的小弟弟。……

直播室的大屏幕隨即彈出各個傳媒早上的大字頭條，配上鏗鏘有力的旁白。「選戰搶閘開鑼，張晴不否認有意。」「西環有心，局長有夢？」「張晴拒回應選特首意向。」「聽命西環選特首，高官再重創自治。」陳勇直截了當：「局長有何回應？」

「你得了皇后的位份，豈不是為了現今的機會麼？」張晴望著窗外的維多利亞港，不知哪裡來的一節經文突然在腦袋彈了出來，揮不去擋不了壓不下。這句話出自何處，她不能確定，只能肯定是出自聖經的，因為她還記得，翁S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