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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進圖「給下獄青年的信」

給下獄青年的信之四:昨日之怒

因東北發展案和公民廣場案被判入獄的青年朋友們:

執筆之際,正值雨傘運動三週年,從臉書直播上看見,連儂牆畔人面如舊,黃傘依然,只是少了你們的身影,想念你們在獄中,大概也像外面的戰友那樣,百感交集!

三年過去了,回首這場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浮上心頭的是何種感受?許多人說,還放不下那份憤怒,雖然沉澱了、內斂了,但每當看到新聞報道,便勾起那昨日之怒,久久無法平伏。反對這場運動的人,據說也是如此。

這幾年,我經常思考憤怒這課題,可能因為有好些臉書朋友不時怒氣填胸。聖經裡有不少關於憤怒的教導,但沒有全盤否定憤怒,以弗所書四章26節說:「生氣卻不要犯罪,含怒不可到日落」,只是勸我們不讓怒氣沉澱生根,導致我們犯罪,並非不准發怒。雅各書一章19至20節說:「你們每一個人要快快地聽,慢慢地說,慢慢地動怒,因為人的怒氣並不能實現上帝的義。」這句話是警剔我們別讓怒氣急升,掩蓋理智,怒氣無助於成就神的義,似乎也承認人有發怒的需要。

事實上,當人目睹不公義、不仁慈的事情發生,例如冷血的兇手殘害無辜的小孩,弱勢的人遭強勢的人欺凌,很自然會感到憤怒。耶穌基督也有憤怒的時候,當他目睹以色列人把向上帝祈禱的聖殿,變成錢銀交易的商場,就怒氣發作,推翻錢櫃,驅趕商販。

在舊約聖經裡,有一位很有名的以色列國先知,名字叫約拿,他是憤怒的化身,他的名句是「我發怒至死都是對的」。上帝吩咐約拿去亞述國的尼尼微城,宣告若不悔改城就傾覆,約拿不願意,向另一方向逃跑,坐船出海。上帝安排一條大魚,把約拿吞下到魚腹,約拿在魚肚內三日,感受到死亡迫在眉睫,陰間的閘門向他敞開,彌留之際他向上帝祈禱,勉強答應遵從吩咐,上帝就叫大魚把約拿吐出來。

約拿雖然奉召去宣講,但內心仍不服氣,所以當尼尼微全城的人一起悔改,上帝後悔了,決定不毀滅尼城,約拿就很憤怒,怪責上帝不公義,沒有從嚴從重處罰尼尼微城,竟然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約拿走到城的東面高處,搭一個簡陋的棚,坐下來看這城的命運,盼望上帝覆核對尼尼微人的刑罰。

上帝安排一株蓖麻一夜之間長大,為約拿遮擋猛烈的太陽。約拿很喜歡這株蓖麻,但上帝讓蟲把蓖麻咬死,令約拿飽受烈日風沙之苦。約拿又再次怒氣填胸,對上帝說情願死了更好,上帝平靜地問他:「你因這蓖麻這樣發怒,對嗎?」約拿憤憤不平地說:「我發怒以至於死,都是對的!」

上帝於是質問約拿:「這棵蓖麻你沒有為它操勞,也不是你使它長大的;它一夜生長,一夜枯死,你尚且愛惜;何況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右手的就有十二萬多人,還有許多牲畜,我豈能不愛惜呢?」

為甚麼約拿看到尼尼微城的人悔改認罪,避過上帝的審判和毀滅,會感到極不快樂,怒氣沖沖?聖經學者認為有兩個可能,第一個是因為約拿是以色列國的人,而尼尼微城是亞述王國內一座大城,亞述是以色列的敵人,屢次派兵攻打以色列,最終令以色列亡國,所以約拿不願意去向亞述人宣講悔罪饒恕的信息,不願意上帝放過亞述。換言之,凡屬於敵對陣營的,就算無辜喪命喪親,都絕不同情!

第二個可能是約拿出於道德批判而憎恨尼尼微城,因為尼尼微城是著名的罪惡之城,道德風氣敗壞,似古代被上帝毀滅的所多瑪城和俄摩拉城,所以約拿認定尼尼微城惡貫滿盈,應該被毀滅。(根據聖經學者考證,在約拿活躍的年代,以色列和亞述的敵對關係轉趨緩和,因為北面興起了比亞述更強悍的巴比倫,亞述為免讓巴比倫有機可乘,刻意改善和以色列國的關係。)換言之,約拿的憤怒是自覺正義的人,對被視為多行不義的人,產生強烈的蔑視與惱怒,「惡貫滿盈者應遭天譴!」這種「義怒」向來是最難放下或超越的。

約拿為甚麼要出海逃避?他不是懼怕任務失敗。剛好相反,他是擔心任務成功,尼尼微人悔改,上帝回心轉意。因為約拿頭腦上知道,差派他的耶和華「是有恩惠,有憐憫的上帝,不輕易發怒,有豐盛的慈愛」,很可能會改變心意,不降預言的災難,但情感上他不接受這個結果。當社會撕裂對立時,撕裂的兩方中總有許多人認為,對方是無法被饒恕的,就算對方態度有轉變,甚至像你們那樣承受了懲罰,都要繼續惱恨下去。害怕回心轉意的人,寧願一走了之。

上帝為了喚醒約拿剛硬麻木的心,特意安排那棵蓖麻樹生長和枯死,然後邀請怒氣沖天的約拿思考,身邊一棵植物被蟲咬死,他尚且感到可憐,何況尼尼微城十二萬以上人口,連同許多牛羊牲口,若一夜滅亡,難道上帝可以不憐惜嗎?上帝邀請曾經在死門關走回來的約拿思考的,其實是一個「終末之問」,情景與末日審判相似。許多人面對定罪和死亡,旁觀者感受到的是復仇的快感,或是一絲的不忍與悲憫?

少年時候我上主日學,很喜歡約拿被大魚吞掉這個故事,但其實一直不明白,被困魚腹三天和目睹植物枯死,跟放下憤怒仇恨有甚麼關係?直到二○一四年初遇襲受傷,等待送院時流了大量的血,在手術室醫生為我輸了十包血,大約等於我全身血液總量,我醒過來時上身插滿喉管,下身動彈不得,我真實地感受到與死亡擦身而過。之後,約拿的故事忽然有了不一樣的意義。上帝向約拿提出的「終末之問」,也成了上帝向我提出的問題;對那行兇傷害我和幕後指使的人,我會否像約拿那樣說:「我發怒以至於死都是對的」?我完全有權這樣做。

在復康醫院留醫期間,上帝藉著詩篇卅七篇向我說話,不要因為惡人看來道路通達而憤憤不平,憤怒只會令人犯錯,應當將你的事交託耶和華,祂必為你成全,祂要讓你的公義照耀如正午的太陽。我因著這段話,憑信心把審判和伸冤的事情交給上帝,不知不覺間放下了憤怒和惱恨。但我知道每個人的心靈旅程不一樣,能否放下昨日之怒、何時放下、如何放下,沒有標準答案。約拿書翻到最後一句都沒有交代,到底約拿如何回應上帝的「終末之問」,我相信這留白是故意的,為了讓那問題成為永恆的懸念,成為今天上帝在我們內心深處的柔聲細語:「你這樣發怒,對嗎?」 

(原載於作者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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