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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進圖「給下獄青年的信」

給下獄青年的信之十二:兩代之間

因東北發展案和公民廣場案被判入獄的青年朋友們:

週五早上,在復康院做物理治療時,看到網上即時新聞,終審法院批准了東北案其中八名被告人的保釋申請,可以離開監獄,等候終院排期審理此案,心裡很為八位朋友高興,尤其為何潔泓能和岑敖暉團聚感恩,也為鬥志昂揚的黃浩銘與戰友重逢欣慰,至於身體不適的周豁然,祈盼她早日康復。

東北案還有五名被告人在囚,其中包括梁穎禮,他近日傳出的信息很令人擔憂。他本來關在塘福監獄,與監獄的心理治療師談話後,卻被送到小欖精神病治療中心單獨囚禁,須服用精神科藥物。他對這轉變非常抗拒,說對他造成很大傷害。

穎禮較早前已獲得上訴庭批出上訴許可,案件將排期在終審法院聆訊。穎禮的家人和律師可以考慮,為他申請保釋外出等候終院聆訊。如果控方以他的精神狀況不宜保釋為由反對,申請方可出示私人執業的精神科醫生信函,讓法院知道在保釋期間,他會得到專業的醫療診治,而重獲親人朋友照顧的生活,也肯定比小欖更有助他身心康復。

上星期五,我應中大崇基書院邀請作通識演講,講題是「被失落的一代」。定這個題目的時候,我心裡想著你們的遭遇。預備講稿時,也不斷想起你們。這篇講稿是模擬一位六十後和理非大中華父親,對九十後本土黃絲青年兒子說的心底話。故事有兩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是這樣的:「哎,阿仔,唔係話阿爸唔同情你們,年輕人講理想,追求民主、自由、公義,我年輕的時候也講過,上街的次數可能不比你少,今天香港雖然只有半桶水民主,但有法治保障自由,多少都係我地這輩人積極爭取返來的,我地對香港都有過貢獻。而家唔係我地盡唔盡力爭取的問題,而係北京唔肯,人大八三一落咗閘,大家要接受現實。你同阿爺鬥係鬥唔過佢的,你唔接受,一係就移民,一係就畀心機讀書、耷低頭搵錢,搞對抗係冇前途的,只會搞到自己坐監。」

「嗱,阿仔,你成日話地產霸權點衰點衰,話一定唔做樓奴,唔該聽老豆講兩句,鬼佬諺語有云:can’t beat it, join it,即係你若改變唔到個制度,你就加入玩埋一份。從港英年代到而家,高地價政策從來冇改過,社會有半數人有樓,政府三份一收入靠土地樓房,佢地絕對唔會俾個樓市冧,一定會千方百計托住。阿爺亦一樣,咁多高官國企在香港億億聲買咗樓,點會俾特區政府搞冧佢,你點反對都冇用,不如順水推舟,跟遊戲規則搵食,最多阿爸幫手出首期,你只需要每月供就得,將來移民或退休,都有夠磚頭防身。」

以上兩段對白,很可能是真心的,都是出自關懷下一代的六十後父母,亦蘊含一定的道理,可以說是上一代人幾十年行走江湖累積到的求生智慧。但很可惜,當年輕人聽到這些說話,他會覺得上一代根本不明白他們,根本不是從他們的角度去看問題,只是想將自己那一代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塞給下一代,他們根本不想接受。就這樣,我們這一代就失落了年輕的一代,所以今日的講題是:被失落的一代,被誰失落?被我們這一代人失落。

第二個版本又如何?如果不想失落年輕一代,我們可以說甚麼、做甚麼?讓我們大膽想像以下的對白:「阿仔,人大無端端落閘,又釋法DQ好多個民選議員,我都覺得好唔對路,香港咁搞落去會好大鑊,一國兩制隨時變一國一制。阿爸年紀大啦,冇所謂,但你仲後生,仲有幾十年要過,除非你移民遠走他方,否則就要設法守住香港呢個家園,盡可能維持住我地的核心價值,咁樣做係唔容易,但最好係堅持用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方法,政府就唔可以隨便拉人,社會大眾亦比較容易支持。阿爸這個唸法可能比較保守,但適合作為長期的策略,唔好畀人一鋪清袋。咁啦,你地班後生如果去選區議會,我會班埋堆老友幫手企街拉票,只要攞夠一半區會議席,特首選委會非建制席數就會由『300加』變成『500加』,到時建制一定要出來講數。如果要搞地區保育集會,我地亦會落去撐場,但衝馬路就唔好預我。」

「至於講到地產霸權問題,既然你話一定唔做樓奴,阿爸都尊重你有骨氣,但遲些你和女友如果拉埋天窗,想生番個細路,始終要有個竇。咁啦,阿爸家陣生活步伐冇咁忙,可以搬遠啲,可以考慮在中山或珠海平平地買個細單位,或者去梅窩、坪州租番間村屋住,每日搭船吹吓海風,到週末時候,我出嚟市區睇醫生和探朋友,就到你地入去休息吓充充電,咁樣一家人互相幫忙,應該搞得掂的。你如果儲夠錢在網上開店搞e-commerce,我幫你核數兼叫晒班老友幫襯,但成唔成功就靠你自己啦。」

如果我們這一代願意和年輕一代講這樣的說話,他們接不接受?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最低限度不會吵架,大家可以互諒互讓,有商有量。

為甚麼我們要體諒青年人,嘗試從他們的角度看社會問題,而不是將自己那一套硬塞給他們?因為他們當前的處境跟我們年輕時大大不同,他們受教育程度不比我們少,但在職場向上流動的空間遠比我們少,要掙扎求存,在物業市場置業的空間更少,幾乎完全被扼殺。我們在政制發展上還勉強有一個時間表和路線圖,他們甚麼都沒有,只有一個聲稱不可改的人大八三一。我們在文化上有自己引以為傲的icons,他們只能從美劇、日劇、韓劇中尋找認同。我們這一代必須承認,年輕一代如今碰到的嚴峻挑戰,有許多是我們當年幸運地沒有碰到的,甚至有部份是我們有份造成的。

其次,我們的所謂成功經驗和人生智慧,其實也是在跌跌碰碰中摸索出來的,回想一九八九年天安門民運被鎮壓,對香港造成巨大衝擊,當時整個香港社會呆了,不懂得如何回應。回想一九九七年主權交替,當時雖然水面上風平浪靜,但其實水底下暗湧不絕,亞洲金融風暴冲擊最深時,港元差一點就脫鉤。居留權裁決引致釋法震盪時,終審法院和中央政府幾乎翻枱。回想二○○三年沙士蔓延,香港成為疫埠,全城一片死寂,在疫情受控前那段日子,誰都不知道香港是否有明天。

我們回看過去三十年的經歷,所謂成功克服各種困難挑戰,其實並沒有一部成功手冊沿路指引,沒有必勝祕技保證過關,出路是當時那一代人合力摸出來、闖出來的,當中既有努力的因素,也有幸運之神眷顧。我們可以和年輕一代分享經驗,但不必也不應將上一代的經驗看成金科玉律,畢竟,當前的挑戰是要靠當前這一代合力去摸索解決的。

說了這麼大堆嚕嚕嗦嗦的話,我只是想向大家傳達一個信息,就是不要灰心,不要放棄,不要因為上一代人誤解你、否定你,而對自己失去信心。策略錯了、行動不成功,可以檢討、調整,但理想不能放棄,原則需要堅持。上一代人失落了你們,你們可以「搵返」自己。

(原載於作者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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