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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放而不妥協
Hans Küng孔漢思的大公精神

四月七日一覺醒來,各個網絡平台傳來孔漢思神父(Hans Küng,又譯龔漢斯和漢斯昆)在前一天去世的消息。自己心裡先是一沉,但轉念想到他早達耄耋之年,能安然在家中離去也不失為一個跑到終點的圓滿結局──尤其對於一位敢於發言和飽歷爭議的神學家來說。

筆者不能自詡對孔漢思很熟悉,在獲悉其死訊後稍稍訪尋過去的相片,發現跟他的一面之緣已是二〇一一年的事,當時所服務的機構跟其創建的全球倫理基金會有個合作項目,故趁在歐洲訪學期間順道前往德國杜平根(Tübingen)探望他,報告項目進展和商談日後計劃。既然世界各大報章、教內外甚或中國大陸的媒體,都已對孔漢思這位全球倫理(Weltethos)倡議者的離世有所報道,筆者對他及其思想也非專家,以下只能從一個香港新教神學人角度來分享一些對他的觸覺。

宗教間缺乏理解,國際間沒有和平

跟不少華人學者一樣(包括非信徒),筆者對孔漢思的認識源自一九八九年,他與已故漢學家秦家懿的合著《中國宗教與基督教》。這部作品之所以引人著目,除了是因兩位作者都是當時各自在自己領域的世界級學者,並且是由三聯書店出版,這對當時的基督徒來說應該頗感陌生和意外。更難得的是,二人能敞開心懷對談──在每章裡,秦先描述中國宗教的情況,孔再以基督教角度作出回應,並且多表達理解和認同。對多數傾向保守的華人基督徒來說,最感震撼的可能是孔在後記中提出雙重教籍的問題,指出這是對西方人(也應包括大部份基督徒)長期以來習慣於單一身份的挑戰,卻對東方人十分普遍。不過孔也清楚劃分了文化、倫理和信仰上雙重身份的不同層次,更由此指向「為全人類的利益而將基督精神本土化」的議題,1這也應是每一世代信徒和教會要回應的問題。

順便一提的是,孔漢思跟秦家懿在七十年代便於澳洲認識,孔漢思這名字也是秦為他提的。他十分喜歡這名字,一來與孔子同姓,二來漢思就是使用漢語思想,饒有哲學意味。孔曾這樣說,沒有中國參與的世界不能算是世界,可見這位歐洲白人學者的開闊眼光,也讓人明白為何他即或在高齡之日,仍願多次受邀前往東方演說交流。以我有限所知,孔在一九九六年起多次來華訪學,成為北大的聯繫教授,在不同的高等學府中講解其全球倫理概念,並與不同宗教傳統的學者對話。在一九九三年,他於芝加哥跟六千名不同宗教學者聚集,並與超過二百名來自四十多個信仰群體的領袖聯署《全球倫理宣言》(Declaration Toward a Global Ethic)。在二〇〇九年,孔再度訪京,並成為第二屆世界漢學大會的開幕主講嘉賓之一,有外國學者質疑大會的選擇,其好友楊慧林教授半帶說笑地回應,「漢思」不就是漢學嗎?2八十一歲的孔當年仍興致勃勃地遊覽故宮,可惜這已是他最後一次訪華,之後醫生囑咐他不要再乘長途航班了,也造就了我從香港到他家裡(也是其辦公室)跟他匯報的機會。

大陸學界對孔漢思的重視,固然是因其倡議全球倫理不能繞過東方宗教和文化傳統這一大板塊,但相信許多香港的朋友也未必知道他跟我們的淵源。早於一九六三年孔便來過香港旅遊,除了早年在三聯出版外,當年筆者服務的漢語基督教文化研究所也翻譯和出版了他多部名著,而且他跟香港教育大學的宗教教育與心靈教育中心合作,在通識科目裡引介全球倫理概念,讓高中學生透過資料和活動多了解不同宗教和文化的傳統,在多元的現代社會中培養彼此尊重的精神,正如孔的名言所示:「宗教之間缺乏互相理解,國家之間就不會有和平。」這些教材和資料匯編,就是當時合作項目的一些具體成果。這計劃後來更擴展至小四至中三的德育、國民及公民教育課程內,讀者自己或其子女可能也是其中的受惠者呢。

對天主教會的批判精神

在以上的描述中,孔漢思之所以備受各界尊重,當然與其倡議的全球倫理攸關。不過在其所屬的天主教會內,媒體訃聞對他的評價顯然較為含蓄,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至他離世之日,其天主教神學教授牌照(mission canonica)仍沒有恢復,以致新教朋友對他離世的反應似乎更表正面。事實上這位致力促進不同宗教文化對話的瑞士籍神父,其神學是很教會性的。十一歲便矢志「出家」的孔漢思,對(天主)教會的態度可以說是愛之深、責之切,以致呈現出一種革命性以至反叛傾向,僅從其早年(六〇至七〇年代)出版的許多著作名稱已可見他對教會的用心──《議會與重新聯合》(一九六〇)、《教會的結構》(一九六二)、《為使世界相信》(一九六三)、《活的教會》(一九六三)、《教會發微》(一九六七)、《為何司鐸?》(一九七一)、《甚麼必須存留在教會》(一九七三)、《論基督徒》(一九七四)等等。我在杜平根探訪他時,孔送給我的其中一本書正是當年剛出版的《教會還有得救嗎?》(Ist die Kirche noch zu retten?,二〇一一),足見他對教會的情懷。


(圖片由作者提供)

孔漢思與後來成為教宗本篤十六世的拉青格(Joseph Ratzinger)於六十年代在杜平根大學為同事,二人皆為梵二時期的年輕參與者,故是惺惺相惜的同代新星。後者先成為天主教的信理部部長,即教廷的神學代言人和爭議仲裁者,孔卻在一九七一年發表了《真的無誤嗎?》,質疑教宗在其位份上不會犯錯的觀點,致使其天主教神學教授牌照在一九七八年給吊銷。雖然他仍能保留神父一職,此後卻不得再以天主教神學家身份教授神學,因此孔是以普世神學教授的名銜繼續在杜平根大學任教,直至一九九六年退休。本篤十六世就任後數月,他倆曾促膝詳談數小時,但內容卻非關乎教義的爭議,而是全球倫理和信仰與科學的話題;在本篤十六世任內,孔也不時給予其諍友公開的批評。兩年前孔和現任教宗方濟各也曾有書信往來,之後他甚至認為自己已非正式地給平反了,公開的澄清已不再重要,而應把注意力投放於教會和群眾的未來。

孔漢思除了對聖座不能錯權置疑外,對司鐸的獨身、女性在教會中的角色、避孕問題、近年纏繞教會的性醜聞,以至安樂死等議題,多年來他都大膽地發出與天主教會主流意見不同的聲音,故常被視為異見份子。這種批判精神也讓他與新教神學顯得格外親和,又或許是新教思想啟發了他的批判精神。孔早在五十年代末便受新教神學泰斗巴特之邀,發表改革天主教會的獻議;而其在巴黎完成的博士論文,就是針對稱義的教義對巴特的研究,並作出對天主教的反省,這即使在今天的天主教會內也是難得的。故此他對巴特、士萊馬赫以至路德等新教神學家,都能作出很正面的評價,甚至能確認路德是中世紀大公神學的傳承者,這從他的入門小書《基督教大思想家》(一九九四年)也可以看出。孔從這部作品發展出一本大部頭著作《基督教:其本質與歷史》(一九九五年),這是我經常推薦神學新生閱讀的一本書,外表看似巨大,卻載有許多簡明繪圖幫助了解神學思想歷史中的種種內容;已故前崇基學院院長沈宣仁教授在其授課和著作中,也常引用孔此著中的神學典範變遷圖表,3對同學掌握整個基督教思想發展歷程很有啟導作用。

當然,作為一位多產作家,孔漢思的著作也不會面面俱圓。一方面他寫了不少針對教會教義的作品,以及如《上帝存在嗎?》的哲理性經典;但另一方面在他轉向關注全球倫理的階段起,更多引介不同宗教傳統並與之對話,也寫了不少不同課題上的淺介,如宗教與科學的關係等。對一位大學教授而言,這種寫作方式不免給人有點陳腔濫調的感覺。此外,這位生於瑞士琉森的中產家庭長子,相對於歐洲同輩而言也較少受戰事影響,又長期在德語學術界工作,即或以敢言和受壓迫者發聲見稱,在交往中也令一些人覺得他有點高傲。可是從筆者與他一天的接觸裡,親身與這位基金會主席對談,雖然也稍稍感到他的「氣場」,但仍覺他是一位親切健談的長者,對於一位毫不相識的晚輩來者毫不輕視,更很高興聽到我從遠方帶來的消息。這對於一個八十多歲、德高望重,但身體機能已開始退化的老人家來說誠非易事。筆者仍記得孔當時雖然容易疲倦,但仍思想敏銳,跟他在工作上交流後,他更主動帶我到花園合照,還把《我信甚麼》一書的英譯本簽上名字送給我留念。這十年間,間中仍聽到他批評的言論和身體狀況的消息,最終這位大公神學傳統中的敢言異見者先行跑完他的路,守住他那種對認定之事毫不妥協的無畏無懼精神,相信這也是這時代的香港信徒應該學習的。

(分題為編者所加)


1.奏家懿、孔漢思著,吳華譯,《中國宗教與基督教》(香港:三聯,1989),頁250。
2.楊慧林,〈孔漢思教授的中國因緣〉,《信德網》(https://www.xinde.org/show/50561; accessed 20 Apr 2021)。
3.沈宣仁,〈基督教研究與神學的多元意義──當代普世神學的進程〉,載郭鴻標、堵建偉編,《新世紀的神學議程(上冊)》(香港:香港基督徒學會,2002),第一章。

作者為墨爾本神學院高級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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