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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可能不这样看塔利班

今早读到《时代论坛》一篇关于阿富汗局势的投书,信息存在十足误导(编按:该文作者胡乐文牧师在阅读各方意见后,已对文稿作出修订)。基于其中事实层面的有误之处,对比标题的陈义崇高,令人更难无视。

本文乃一股慷慨之下写下的长串信息,盼能做到事实的忠信与福音的平衡兼顾,让大众雾里看花的塔利班国度,也能多出一些有新闻查证和宗教学术支持的重新呈现。

零、神学前提:人可解圣经、不能代言神

首先「神如何看塔利班?」的标题,存有一定的神学危险性。

若是对此不察,我们只消反问:在香港写本地话题的教牧评论或讲道时,我们会称自己将要分享的主题是「神如何看」(彭定康/梁振英/林郑月娥/中神/建道)吗?断不会吧。人对事物岂能有「上帝视角」呢?又怎能给予错综复杂的人间政治时局终极评判呢?

作为华人,我们对本地社会、母语呈现的新闻话题理应更有把握,却都知道对视角不够全面、关照不够深刻的话题,并不敢「僭称神旨」、挑动信徒与社会的敏感神经。更莫论远在难以涉足、语言不通之地的事物,为何我们会忘了自己认识是更加有限、信息的吸收是更为间接呢?

过去几天我本也十分迴避和排斥专门针对阿富汗写正规的文章分析。我认为这些知识都再无特别引介必要,也希望大家主动一手吸收,阅读国际上最扎实的相关资讯;毕竟如果没有用心地研究理解作为我们在历史与空间上的他者——阿富汗,也就遑论正确传递和分享「神的心意」。

以下针对内文,分六段指出这篇《时代论坛》投书中关于塔利班的介绍,寥寥几段中有哪些俯拾皆是的刻板过时或粗疏不实的印象,什至一些专门字眼的理解也是望文生义。

一、「基地」与「塔利班」要区分

文章内没有处理塔利班与基地组织(编按:后者一译阿尔盖达组织)的权力和意识形态关系,尤其对一九九八至二〇〇一年之间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归因,显然不能引导读者区分其中脉络。一个最简单的区分是:塔利班本身对阿富汗这块土地是有感情的,也没有扩张想法,什至不强求跟巴基斯坦的普什图人统一合并;基地组织这一派出来的,则是有全球政治伊斯兰国度的「扩张主义」意识形态。

塔利班当时对抗的是北约支持的北方联盟,已经民困兵乏、死伤惨重。塔利班创始人奥马尔(Mohammed Omar)更于前一年才在全国禁绝了种植鸦片,以致阿富汗青年逃往巴基斯坦,难以招兵。因此从人力物力各方面都被拉登(Osama bin Laden)和扎瓦希里(Ayman al-Zawahiri)的基地组织决策和激进路线绑架。

二、原塔利班的悲情与「口是心非」

例如当初「炸巴米扬大佛」这个决定,塔利班高层的内部共识都是反对,连塔利班都知道这种行为愚蠢,因必然将更进一步恶化其对外形象以及被国际孤立,使他们更无机会获得国际承认、更无法缓解经济与外交制裁。然而在二〇〇一年三月间,奥马尔在拉登强迫下别无选择炸毁大佛,即便心知肚明这便是基地组织所要的结果,就是将塔利班绑架进基地组织的命运共同体,共赴全球恐怖主义的「地狱」。(文中并未加以理解)

随后九〇九、九一一,到藏匿拉登,形势也就十足明显:基地组织才是真正的世界恐怖威胁;塔利班与阿富汗,只是被迫成为launching pad。而对于二〇二一年卷土重来的塔利班最要紧的理解便是:现在他们里头已不需要、也不想重演被推入恐怖主义的政治极端,更希望国际一起帮助他们维持阿富汗的秩序与重建。

三、全身妇女罩袍 非中亚穆斯林原生特色

至于妇女外出时身穿全包到只剩眼睛能看路的「罩袍」这种「压迫」,也是沙乌地(编按:即沙地阿拉伯)瓦哈比主义的教导观念。在那之前,阿富汗以至于南亚地区的穆斯林妇女,穿全身罩袍的比例不高,更别说会选择全身黑色。

巴基斯坦历史学家阿里(Mubarak Ali)博士指出,诸如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普什图的这种豪放游牧的民族,原先并无遮罩。「女子不该在外抛头露面」的观念,则是源自印度高种姓中产阶级,给予尊贵女儿家的保护观念。

阿里指出她们正因富贵,不需要从事流汗劳力的田间或运输工作,才可能戴得住厚重面纱、穿得住全身罩袍。与靠石油发家致富的阿拉伯油国一样,文化土壤育成了将女性供置「私领域」的德性观,却不是中亚穆斯林的原有传统。

四、德奥班德为何「瓦哈比」化?钱!

承上,内文将塔利班遵循的神学归到「十九世纪」的「德奥班德(Deobandi) 」这一段,有严重的描绘偏失。

首先,虽然一九八〇年代许多普什图族圣战士(mujahideen)是就近读了德奥班德系统的神学院,但这个年代的德奥班德无论在阿富汗或巴基斯坦,早就全面被来自沙乌地的资源买断给「瓦哈比(Wahhabi)」化了。具有原教旨特色的瓦哈比是逊尼当中的罕百里(Hanbali)学派;而十九世纪起于印度境内的德奥班德是哈纳菲(Hanafi)学派。这个渊源明显对不上。

这些瓦哈比信仰导师挟着圣地光环,自有其不祥意图;一方面以贸易和产油链供输中亚南亚的穆斯林经济;另一方面将「基督教欧洲」与「伊斯兰中东」嵌入二元性的对抗。然仍须说:若非晚近英苏列强的扩张侵略,破坏了亚洲伊斯兰的社会肌理,以其「巧取豪夺」和「贪婪淫堕」,代言了「启蒙现代」和「世俗化」的恶霸形象,那么主张「简单复古」的质樸教义认同,也不至如此显出它的草根敬虔和灵性吸引。

五、德奥班德神学并非原教旨主义

文中并未展现德奥班德学派兴起的样貌。该学派于一八六七年出现时的主张并非「回归到七世纪古兰经时代的纯净伊斯兰」,这与事实相去什远──德奥班德‎的神学核心属于中亚最主流的马图迪里(الماتريدية)。他是九世纪中到十世纪的伊斯兰神学家,是继八世纪哈纳菲之后该学派最重要的发展人物。

马图迪里神学最鲜明的特色就是注重理性;对《古兰经》、圣训、共识、推理、实务、习俗种种都加以参考并依照重要性加权。

在波斯伊朗近代被什叶派转化之前、在鄂图曼帝国时期的西亚,哈纳菲-马图迪里学派极具影响力。德奥班德学派作为其晚近兴起的分支,除了具有马图迪里神学的特色,另有十分反抗帝国殖民的解放神学性格(当时的大英帝国)。

一九八〇年代,阿富汗发生反苏解殖战争,念过德奥班德神学院的圣战士(mujahideen)不幸被其中的瓦哈比带偏。若将这一个后来的不幸发展,谬归于德奥班德学说乃「原教旨主义」,似乎是未尽阅读查证的。

六、塔利班精神领袖奥马尔的苏菲主义灵性

再者,论到塔利班创始人奥马尔(Mohammed Omar),他个人的神学与灵性是受到苏菲主义影响很深的。他性格寡言、起居闭世;责任心重、权力欲小。奥马尔个人的神学也是在一九九〇至一九九五年代这段时间获得较多造诣。他曾表示,没有将该修的神学学院课程修读完成(就出来组建塔利班),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缺憾割舍。

一九九六至二〇〇一年塔利班当政年间,奥马尔本人却表示不适应首都「繁华罪恶的气息」,选择留在南边的家乡村落,每隔一些时日才与跋涉而来的塔利班执政高层开会决策。这造成当年名为精神领袖的奥马尔,对信息日趋复杂的国际政治恶水失去明断。二〇〇一年九一一惊骇后,美国多方迫诱塔利班交出拉登。奥马尔坚不退让,却非因个人结好拉登,而是因为「背信弃义出卖有难的盟友」,乃违背伊斯兰信仰中视为尊贵至高的忠信慨善,超乎西方功利逻辑盘算。

(美国外交情报日后曾短暂分析:奥马尔太少与外界打交道,「不识大体」,低估了九一一后美国升至圣战心态的决心意志。奥马尔既受基地组织的意识形态骑劫身陷两难,却仍情感用事要「藏匿拉登」,此举便葬送他的人生馀命和数以万计的塔利班追随者。)

后记:信仰上,怎么做?

至此,本文就「实然」(descriptively)层面,对塔利班政权来龙去脉的事实认定,予以辩驳商榷。希冀就事论事撑开更严谨的求真讨论空间,但无意冒犯作者个人与机构平台。文中各点,读者若有兴趣就更严谨的资料进行阅读查证的,敬参注脚文字和补充连结。

接续系以神学人和传道身份回应:身为基督徒若欲贴近上帝眼光,祈祷世上公义,信仰上又应怎么做?

此处从「应然」(prescriptively)层面,提供两点浅见给教牧参考:

1. 教牧性质的文字或宣讲,避免启示权威的自我包装和滥用:
内容应尽量做到有根据;对欠缺把握的事若要勉强谈论,应加注副词与但书,避免误导或误读的效果。
命题口吻可low-key一些,既符合人所知有限的实际,也不至于失去信仰应有的谦卑与敬虔。
至于用「上帝视角」下标之不宜,无关我们从「社会科学」或「国际分析」的角度能多深入地理解冲突事件。
除了古时明确得神「特殊启示」的先知,人言无论如何博观通达、教牧心中引路的情怀再为恳切,都要审慎是否不当僭用了「神意的外衣」,成为网罗。

2. 为世局祈祷,在于同步塑造自身的灵性视野,而非自诩催化上帝「超自然介入」,以此视作主要聚焦(什或唯一聚焦):
我们仍应为阿富汗集体政局祈祷,但基督徒心态不应流于延续刻板化的正邪对立标签、定罪他者;或被恐慌宣传煽动,忽略事件的因果之中都有上帝独行其事的判断作为。
我们祷告时,焦点更应放在上帝如何塑造自己的心肠、启明信徒的视野、转化切身的行动。
基督徒应警戒将自己当作「上帝拯救触媒(催化剂)」的祷告潜意识,以为我们为「苦难他者」喃喃祈祷,便可超自然地摇动历史的大能者出手。

我们对复杂冲突事件「理性」地鑑别,并非放弃「感性」的祈祷;好学的认知,理应牵引我们更深探入「文化他者」的经验视野与处境深沟,好与他们情感「同负一轭」地代求恩惠良善。

(转载自作者FB


对应文章各段落的附注:

一、
1. 奥马尔基于伊斯兰信念反毒品、反鸦片,执行之彻底,为历来阿富汗自诩「开化」之政权所未见,致使塔利班经济收入重创、军费断绝也不惜。反观美军二〇〇二年覆灭塔利班后,鸦片产业旋即复苏。二〇〇四年,美国扶持的阿富汗政府登台,鸦片产量与贸易更急速飙升。
林则徐「虎门销烟」驱逐市侩洋商,虽粗暴雷厉且功败垂成,招惹列强打压更什,仍不亏为人纪念他为民族自强,其志可佩。如此,孰可断论,是「塔利班」、亦或是过去十多年间亲美的「喀布尔政府」,心中更有国家、更有人民、更有赤诚与敬虔?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ohammed_Omar#cite_note-69

2. 塔利班本身起于一场爱国护民的阿富汗神学士义勇兵。而基地组织的扩张主义却借由塔利班被国际经济围困,而得以威迫利诱,致使做出极端行为。一九九六至二〇〇一年这塔利班的五年中愈到后期,拉登与基地组织坐大程度愈高,以致塔利班什至是被架着脖子与美国和世界开战,战场却在阿富汗。
https://vtuhr.org/articles/10.21061/vtuhr.v5i1.39/

3. 与奥马尔采访熟识的巴基斯坦记者优素福宰(Rahimullah Yousefzai)在二〇〇一年前便曾贴近侧写拉登与奥马尔的关系,为宝贵一手史料。当中揭露,奥马尔曾试图与拉登拉开距离,因拉登势力挟阿拉伯金权,以塔利班为刍狗、任凭阿富汗沦战场火海。
奥马尔:始于质樸正义,终成提线木偶、夹心饼干
https://www.csmonitor.com/2001/1010/p1s4-wosc.html

4. 美国大学公共事务学院的助理教授培根(Tricia Bacon)曾担任十年的美国国务院反恐分析师,他于二〇一八年出书与在九一一的十七周年论坛报告指出,双方合作对于基地属于「利大于弊」、对塔利班则「弊大于利」。
此文富有极多的超连结文献,追溯基地组织与塔利班的关系内涵起伏变化。她指出,如此双边不对等的关系,却能长久维持,「美国展现的敌意」催化同仇敌慨是其一;奥马尔二〇〇一年「保护宾拉登」一举所吃下的「沉没成本(由美国攻击所加添)太惨重」,以致他二〇一三年死后,塔利班难有大人物能调动整组车头,为其二。
又,塔利班内亲圣战体系的「哈卡尼网络」与基地组织交好,又自从反苏起义开始就有历史地位存在,若要切割基地,势必会造成以「哈卡尼网络」为首的塔利班派系分裂,为其三。
至于ISIS这类更激进猖狂的组织出现后,基地与塔利班又增加一「公敌」。美/中/印/俄等国若无法提出强力诱因,则塔利班虽然本身并不拥护恐怖主义,然而这些伊斯兰主义恐怖份子,却仍可在塔利班底下进出活跃。
https://warontherocks.com/2018/09/deadly-cooperation-the-shifting-ties-between-al-qaeda-and-the-taliban/

二、关于巴米扬大佛被炸

1. 拉登(基地)主导、奥马尔(塔利班)被动无奈
https://www.dawn.com/news/215984/osama-s-fingerprints-seen-on-ruins-of-bamiyan-buddhas

2. https://web.archive.org/web/20080506154849/http://timesofindia.indiatimes.com/World/Pakistan/Laden_ordered_Bamiyan_Buddha_destruction/articleshow/msid-1466974,curpg-2.cms
塔利班战士与奥马尔皆反对毁坏巴米扬大佛,因普什图当地人皆视之为珍贵的文化遗产,且早已为当地中世纪的伊斯兰传承肯定接纳。
此举一失社会民心、二失国际形象。所得之者,仅为自绝后路,以向基地组织输诚以示「共赴黄泉」已矣。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india/osama-ordered-afghan-buddha-statue-demolition/story-Ex3Ho8CuIJSjMmUNM1aW2M.html

3. 炸毁巴米扬,非塔利班领袖奥马尔成命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ohammed_Omar


三、
1. 十九世纪莫卧儿王朝的印度中产阶级妇女,开始有遮罩的风俗。
https://www.dw.com/en/why-wearing-the-burqa-is-on-the-rise-in-south-asia/a-19497638
近代沙乌地有油,借着经济力量输出其瓦哈比原教旨观念到南亚穆斯林地区,推行妇女强制穿全身罩袍、伤害社会的文化与思想自由度与多样性。

四及五、
一九八〇年代沙乌地凭借资金优势,输出瓦哈比主义到贫穷的中/南亚,原属德奥班德学派的神学院,从经典诠释方向与意识形态课纲都被改头换面。
然而无论是一八六七年起源于印度的德奥班德学派,或是在阿富汗穆斯林拥有更久远传承根基的苏菲主义,都并不符合我们对「强调回归七世纪生活方式」、以「古兰经的字句主义诠释」支持激进排他暴力的「原教旨主义」认识。
https://theconversation.com/talibans-religious-ideology-deobandi-islam-has-roots-in-colonial-india-166323
https://www.rienner.com/title/Religion_and_Politics_in_Saudi_Arabia_Wahhabism_and_the_State
https://theprint.in/india/were-indians-first-taliban-view-of-islam-not-ours-say-deoband-islamic-scholars-locals/720283/

六、
奥马尔儿时早年丧父,幼年在阿富汗南郊透过苏菲学派导师接触伊斯兰灵性启蒙。塔利班时期据信奥马尔最为重视的信仰导师德奥班德(Mawlaawi Abdul Ali Deobandi,勿与作为印度地名的十九世纪德奥班德相混淆),也是当地苏菲主义重要人物。
相较于重视字句释经的萨拉非/罕百里、重视理性的哈纳菲/马图迪里,苏菲学派重视灵感默会、秘契交流,其道乘(tariqa)乃修道团体,自外由「律法诠释」体系产生的逊尼四大分支学派。众所周知,重视异梦的奥马尔一九九四年时出面组织神学士(塔利班),即因冷战后阿富汗的割据军阀奸淫掳掠,梦中得伊斯兰圣者启示,要为苍生执剑。
苏菲虽未必代表开明宽容,然而将塔利班创立的缘起说是根据「一八六七年的德奥班德学派」的「原教旨主义」,乃极其穿凿外行。追溯苏菲主义的这条信仰脉络,更充份显示「奥马尔vs.拉登」、「塔利班vs.基地」的信念扞格,早有神学端倪。
正如华府智库研究作家妲姆(Bette Dam)于相关报告中「塔利班与苏菲主义」一节处总结:
"...the theological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aliban old-guard leadership and al-Qaeda suggest that, ultimately, their alliance was a marriage of convenience and not one based on a deep ideological affinity. (p.14)
奥马尔与塔利班的苏菲主义成色,参https://www.zomiacenter.org/s/Secret-Life-of-Mullah-Omar-FINAL3.pdf p.9, 14.

由于本文〈神……可能不这样看塔利班〉与我前日所书〈有关阿富汗与塔利班 一点澄清辟谣〉内表里引鑑,现也将后者从限友贴文转公开:https://wp.me/pOOVy-2aJ (其中于奥马尔组织「神学士」、以及阿富汗近代前后政权的起伏脉络,有更多相对信息。)

作者为神学工作者,二〇一八年中华民国教育部公费留考「中东研究领域」博士班契约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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