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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原是一趟朝聖之旅
──再思流散的召命共同體

講員:邢福增(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教授)
日期:2021年10月16日(視像主講)
經文:彼得前書一章1節、二章9節;彼得後書一章19節
主題:被揀選.分散.寄居的人(台港同行團契聚會)

各位在台灣的香港弟兄姊妹平安。感謝台港同行團契的邀請,有機會跟大家一起學習上主的話。雖然分隔兩地,但彼此之間仍然有著緊密的連結。人在香港,而各位聚會的地點是熟悉的公館,如果在台北,聚會前我一定會先到台大椰林大道漫步,再去校園、聯經、唐山及茉莉書店逛逛,找間咖啡室坐下。待聚會結束後,再去臺一品嚐喜愛的木瓜牛奶及紅豆冰。當然,這一切只能在想像之中……不過,重要的是,我們都有著相同的身份,是主內的信徒;以及那不管活在何處,也無法擺脫的香港人身份認同。

與苦難不可分割的離別

此時此刻,我們活在不同空間,因著不同的考量,各位離開了香港。有些人認為,離開了的人就是離開了,不僅需要適應及融入新環境,建立新的身份,對香港的事情,也無置喙餘地。但離開本身,畢竟牽動了太多的情緒,特別是對香港這片土地的情感,還有跟在港親友的分離,因此,即使分散在不同地區的香港人,仍然會在情感上與香港有著斬不斷的連繫。就此而言,不論去或留,在空間上的分散,不應也不會成為我們彼此間的阻礙。事實上,不論身在何處,目睹熟悉的土地變得愈來愈陌生,我們都經歷情感上的創傷,或去或留,只是在量的程度上有所分別,而非質的不同。

今季台港同行團契的季題是「新身份.新使命」,所以,今天跟大家一起看彼得的書信。彼得前書開首是這樣形容收信的群體:「耶穌基督的使徒彼得寫信給那些被揀選,分散在本都、加拉太、加帕多家、亞細亞、庇推尼寄居的人。」(彼前一1,《和合本修訂版》,下同)大家有沒有注意到,這句看似簡單的開場白,明確地界定了收信者的身份──「被揀選……分散……寄居的人」。「被揀選.分散.寄居」,不僅是彼得書信中對一群流散各地的基督徒的描述,也是給他們認定自己身份的提醒。作為活在台灣的香港基督徒,你對「被揀選……分散……寄居」有何體認?或者,在這三重身份中,當下哪一個令你最有共鳴?

我在想,作為移居者,「分散」是否首先最觸動你?是的,「我」是分散的人。二〇二〇年以來,香港人是「離散」的群體,分散在英國、台灣、加拿大、澳洲、美國或其他地方……這已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記得年輕時,讀唐君毅先生的《說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書中以「一園中大樹之崩倒,而花果飄零,遂隨風吹散……」來形容一九四九年後中國人的失落與悲哀。此時此刻,這也未嘗不是香港的寫照。大家還記得亞洲電視一套經典的紀錄片《尋找他鄉的故事》嗎?當下,許多流散香港人也以自己的生命編寫著新一輯以香港人為主角的「尋找他鄉的故事」。「分離」是這一代香港人的集體創傷,絕不是一件「風流快活」的事情。許多香港人都在經歷著與苦難不可分割的離別,毋須用甚麼數據來佐證。可以說,苦難成為受創傷者彼此的連結。

避免分化 彼此守望

昔日彼得寫信的對象,也是一群「分散」的人──在本都、加拉太、加帕多家、亞細亞、庇推尼。無疑,「分散」或「離散」是個具濃厚猶太色彩的概念,令人聯想起亡國被擄的民族創傷。不過,聖經學者指出,彼得前書的作者並不純粹針對分散在羅馬帝國各地的猶太基督徒,更是涉及各地的外邦人基督徒。重點是,不論你是猶太人或外邦人,地理上的「分散」,都具有身份上的「邊緣人」的意思,就是說,因著基督徒的身份而在政治、社會及文化上,受到不同形式的打壓與歧視。綜觀彼得前書,多次提及「受苦」或「為主受苦」、「火一般的考驗」,就是這個意思。

新約書信,特別是保羅書信,均有特定的對象,如哥林多教會、腓立比教會等,因此書信會處理當地教會的具體問題。但彼得前書在此卻是寫給分散各地的人。雖然分散各地,甚至涉及不同的族群(猶太及外邦),但彼得提醒大家,大家都有共同的經歷,也是這些共同經歷,將大家連結在一起。其中一個共同點,就是因信仰緣故而成為政治、社會及文化的邊緣人,不見容於主流價值,甚至要為此受苦。

人在異地,有時很想盡快融入。對在台生活的港人而言,一開口就會被認出是香港人,對嗎?相信只有少數香港人,可以講一口地道的華語。我的華語也很爛,但我卻以這種「港腔華語」為身份認同的標記(希望這不是掩飾的藉口)。語言的問題事小,如果涉及基本價值的矛盾,就如初期教會的信徒所面對的,便是極大的考驗。當感受到自己是被排斥的邊緣人,到底是千方百計尋求主流社會的認同;還是堅持自己的信仰,即意味著自絕於主流,甚或為此付上代價?彼得特別指出,如果選擇了後者,記著,這是「行善受苦」(彼前三17)、是「為基督」而「受辱罵」(彼前四14)、是「照上帝旨意受苦」(彼前四19),就是賦予「受苦」更大的意義與價值。不僅如此,彼得又強調,受苦的基督徒,「你們都要同心,彼此體恤,相愛如弟兄,存憐憫和謙卑的心。」(彼前三8)就是說,既然大家都是分散各地的邊緣人,就要避免分化與內耗,並且要彼此守望。

分散的召命共同體

此時此刻,這不僅是對離散各地的香港基督徒的提醒;也是對留在香港的基督徒的教導。第一,我們是苦難的共同體,去或留,只是面對苦難不同抉擇的結果,是生為這一代香港人的悲哀,並由此等悲哀引伸出的不同變奏。留下的人,不要否定了離開者承受的苦痛。記著,即或有不同意見,但將我們連結在一起的,是苦難,所以更要彼此同心與體恤。第二,我們也是分散的共同體,去或留更讓我們面對「分散」的事實,離開香港,來到不同地方,固然是花果飄零的分散;但留下來的,未嘗不是活在「在地離散」的狀態中,在曾經熟悉的地方作陌生人,或在故土成為異鄉人,也是構成「花果飄零」的一部份。

由此,我們便由「分散」的身份,進入「被揀選」的身份。彼得說:「你們是被揀選的一族,是君尊的祭司,是神聖的國度,是屬上帝的子民,要使你們宣揚那召你們出黑暗入奇妙光明者的美德。」(彼前二9)不論分散在何處,彼得強調,不要忘記自己是被上帝「揀選」的。要留意,被揀選的不只是「個體」,而是屬於「一族」。緊接下文的「祭司」、「國度」及「子民」都是具有群體性的。當我們說自己是「被揀選」時,會否出現某種「捨我其誰」,或「只剩下我一人」的「自義」?這樣,「揀選」便成為貶低他者的同義詞,而非彼得說的,我們是被召進入一個「群體」及「國度」之中,成為「上帝的子民」。

這個身份上的認定十分重要,惟有這樣,我們才能夠更恰如其份地面對「分散」的事實,並且堅持下去,承擔苦難。各位在台(或分散他方)的香港弟兄姊妹,也許,離開本身雖然也是一種痛,但相比留下來者要面對及承受的,畢竟仍不一樣,大家要思考如何在不同空間上,更好地記念及守望留下來的人。我們同屬一個群體,去與留不是也不應成為一重隔離;在不同的地方,應當如何活出上帝國度的價值,如何守護上帝子民的身份與底線?

在被擄神學中,祭司扮演著在帝國中維持「聖潔」身份的角色。面對被擄或分散的事實,聖潔就是對身份的堅持,就是「不順從」帝國文化的規範。「被揀選」、「祭司」、「國度」、「子民」的多重身份,正是要抗衡帝國權勢。在不同地方,如何在上帝國度中作祭司與子民的空間與責任也有所不同,我們不必強求劃一,對於不同角色、責任,甚至策略,更應具國度胸懷來面對。記著,大家共同的使命就是「宣揚那召你們出黑暗入奇妙光明者的美德」。「出黑暗入光明」既是對昔日歸入基督的描述,同時也代表當下仍然活在罪惡權勢中要持守的價值及挑戰。

所以,我們除了是苦難共同體,及分散共同體外,也是召(使)命的共同體。信仰的身份成為我們的標記,為此被召,並且為堅持這身份而去或留,付上不同的代價。或去或留,都在避免成為「行惡」的人(彼前三17),要守護自己的「靈魂」,將之交給「那信實的造物主」(彼前四19),而不是那惡者。彼得以「咆哮的獅子,走來走去,尋找可吞吃的人」來形容「仇敵魔鬼」,他並沒有提出一些殺敵的絕招,反而說「要用堅固的信心抵擋他」,謹守自己的生命不被魔鬼擄去。他甚至指出,受苦是歷世歷代基督徒的共同經歷,「因為知道你們在世上的眾弟兄也正在經歷這樣的苦難」(彼前五8-9),受苦將信仰群體彼此連結在一起,成為召命共同體的記憶與印記。

在難民與朝聖者之間作出選擇

最後,彼得提出「寄居」者的身份。「被揀選」及「分散」者,也是「寄居的人」。他在彼得前書二章11節說:「你們是客旅,是寄居的」。客旅與寄居容易予人消極避世的印象,反正「這世界非我家」,所以毋須投入與委身。上世紀五十至六十年代,香港是個難民社會,超過一百萬中國難民流散到香港,不少人期望局勢穩定後即可回國,沒想到就在這英屬殖民地終老,或是二度漂流至他鄉。這一代人仍懷著真切的鄉愁,即使老死,也不想客死異鄉。既然難民及移民不以香港為家,就不會期望推動社會的變革。直至在香港土生土長的一代,開始尋索自己的身份,七十年代以降的社會運動,就是源自這種本土身份的醒覺。

那麼,為何彼得以「客旅」及「寄居」者形容基督徒?其實,彼得眼中的「寄居」並沒有任何消極出世之意,這從下文他教導信徒要「禁戒肉體的情慾」(二11下)、「要品行端正」(二12)、要「順服人的一切制度」(二13)、「要作上帝的僕人」(二16下)可以見到。彼得的教導,其實是說明在世的「客旅」與「寄居」者,擁有另一重身份──上帝的子民。要活出子民的身份,同時代表在世上要持續「爭戰」。所以,分散各地的寄居者,不是無根的人,不要忘記自己是「被揀選」的,那位召我們的才是我們效忠的對象。

有一篇我很喜愛的文章,作者提出了「朝聖者」(pilgrim)及「難民」(refugee)的異同,兩者均是處於一種不安頓的行旅(travellers)狀態,分別在於:難民是離開家鄉,失去安全感,不知道何處是可以安身之處;而朝聖者卻是走在朝向目的地的路上,旅途過程中所賦予的意義,超越了一般的安全感,甚至「當下」也成為「神聖」的。作者筆下的朝聖者是:在所行過的路徑上張開耳朵,敏銳感知途上發生的事情,感受到地上的痛苦、聽到當下的呼喊,為冒險而興奮、為異象而喜悅。面對重大的問題,在艱鉅工作中承受苛責的悲劇,在激情與力量之間,有著上主的靈。最近有一位朋友將舉家移居英國,說要讓我寫一些話,我就引用了這段話作互勉。

這樣看來,基督徒的人生,不論在何處,或去或留,雖然無法擺脫「分散」的命運,但卻要在難民與朝聖者之間作出選擇。朝聖者代表我們有在乎的價值,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條甚麼的路。重點是,我們是否知道自己的終極關懷是甚麼?是否朝著上帝國度努力前行?我們要成為朝聖的共同體,在路上彼此守望,分擔憂慮,分享喜悅,見到身旁的人疲累時,就說聲「打油、加油、別放棄……」,彼此提醒「記得要多飲水」,並且互相祝福,相約在「終點見」……

不要讓心中的微光熄滅

彼得在彼得後書中說:「我們有先知更確實的信息,你們要好好地留意這信息,如同留意照耀在暗處的明燈,直等到天亮,晨星在你們心裡升起的時候。」(彼後一19)「直等到天亮」這句,無疑包含了在黑夜中等待天亮的經歷,不過,在漫漫長夜,真的會見到黎明來到嗎?如果一直未見到天亮,還有等下去的信心與盼望嗎?這正是被揀選、分散與寄居者面對的真實考驗。值得留意的是,彼得所說的「天亮」,原來是指「晨星在你們心裡升起的時候」。就是說,首先升起的,不一定是外在的晨曦,而是「心裡升起」的晨星。對於仍在深沉黑夜中,不知黎明何時來到,甚至對等待天亮充滿懷疑的我們,這會否也是一個提醒與安慰?

也許,真正的光明,既是從這個照在心中的微光開始,也是我們尋找及見證光明的經歷與過程本身。是的,被擠壓的光,終會迸出一道擴大的裂縫,因為知道暗到盡處,就是「衣服放光,極其潔白」的耶穌基督。在黑暗的當下,我們會看見光。在此,彼得說「直等到天亮,晨星在你們心裡升起的時候」,其實正好呼應了彼得前書「要使你們宣揚那召你們出黑暗入奇妙光明者的美德」這句。我們如何宣揚那召我們者的美德,關鍵在於不要讓心中的微光熄滅。這正是「寄居的人」要堅持的信念。

曾經在台買了臺中市政府文化局出版的兩本書,關於台中政治受難者的口述歷史,書名是《黯到盡處,看見光》、《因為黑暗,所以我們穿越》。當時,就是被這兩個書名深深吸引著。其實,台灣經歷過白色恐怖,各位在台生活,更要了解這段歷史,看看二二八國家紀念館、景美人權紀念園,甚至有機會到綠島走走……認識台灣在轉型正義路上的努力及爭議。已故的台灣《曠野》雜誌社蘇南洲社長,先後帶我到二二八國家紀念館及景美人權紀念園,安排專人講解。我知道蘇哥的心意,就是在我感到灰心與迷失時,希望藉著這段歷史,能給予一點力量與盼望。

放眼當下,謊言充斥,價值扭曲,好像走在黑暗無盡頭的隧道內……那麼,我們是否仍然相信「有先知更確實的信息」,並依然「好好地留意這信息」?這信息是否可以「照耀在暗處的明燈,直等到天亮,晨星在你們心裡升起的時候」?是的,等不到天亮的機會,應比等到高。但不論如何,要記著,人生就是一趟朝聖之旅,即或分散各地,要揚棄難民的身份與心態。因為我們都是被揀選的,是寄居的人。走這條路,必然會經歷黑暗,但我們不是孤單的,而是命運緊扣的生(召)命共同體,苦難的經歷、分散的事實,反而讓我們更深地聯在一起,並為信仰一起走這條朝聖之路。

(標題及分題為編者所擬,內文粗體為編者標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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