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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诗歌笔记(上)

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Tomas Tranströmer)。
(图片版权:
REUTERS/Scanpix Sweden

(一)在同一站楼停驻

胡燕青,基督徒诗人,香港浸会大学语文中心副教授。诗作散见于《诗风》、《文艺》、《诗网络》、《香港文学》、《文学世纪》等杂志。曾获两届中文文学创作奖冠军(新诗、散文)。少年小说《一米四八》及诗集《地车里》获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灵修诗集《我把祷告留在窗臺上》取得基督教汤清文艺奖。二○○三年获香港艺术发展局颁发「艺术成就奖」(文学艺术)。

连好几天沉醉在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Tomas Tranströmer)的诗歌里。他可能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诗人,我热切期待他走上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台。读他的诗,我好像回到从未认知却又非常熟悉境界,在那儿寻回遗失于童稚的珍贵东西。因着这种经验,多雨且黴菌满布的夏天忽然变得爽净清凉了,渐渐从最内层开始渗出奇异的亮光。我好些日子没有这样用功读书了。

  可是,我也很无奈,因为我不懂得看原文(瑞典文),几经辛苦才找到了一个英文译本(罗伯特布来〔Robert Bly〕的Half Finished Heaven-The Best Poems of Tomas Tranströmer)和两个中文译本(李笠的《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和董继平的《特兰斯特罗默诗选》),以及北岛的一篇随笔〈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时间的玫瑰》,牛津,香港,2005)。北岛、李笠和董继平似乎都和特朗斯特罗默相当熟落,北岛更直称他为「托马斯」。罗伯特﹒布来更不用说,他是特朗斯特罗默好朋友(因此,他的英译大致可信)。他们能够不止一次亲睹这位诗人的风采,叫我羡慕不已。不过,我最希望细读的论文〈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诗歌里对信仰的确认〉(Jenifer Whiting,Logos: A Journal of Catholic Thought and Culture 7.4 [2004] 65-79)我尚未有机会看到。

  北岛说他是翻译特朗斯特罗默的第一位中国人(〈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p.171《时间的玫瑰》,牛津,香港,2005)。我想这说法不完全对。一九八一年,香港「诗风社」出版的《世界现代诗粹》中,就有胡国贤(羁魂)的中译本。那让我我第一次接触到瑞典这一位出色的诗人。当时胡国贤翻的是Track〈轨道〉。这首诗的诗题,在董继平的译本里翻成〈辙迹〉,李笠则在《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中将之译作〈痕迹〉。放在一起看,我比较喜欢〈轨道〉,因为它的「解说性」不那么强,保存了意象的联想空间,且最能够配合作品中的「火车」这个喻体:

2A.M.:moonlight.The train has stopped
out in a field. Far-off sparks from a town,
flickering coldly on a horizon.

As when a man goes so deep into his dream,
He will never remember when he was there
Chen he returns again to his room.

Or when a person goes so deep into his sickness
That his days all become some flickering sparks, a swarm,
feeble and cold on the horizon.

The train is entirely motionless.
2 o’clock, strong moonlight, few stars.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by Robert Bly

轨道

清晨二时:月明。火车停在
郊外的田野。远处,小镇点点光芒
冷冷曳摇于地平线上。

就像一个酣睡的人
将不复记忆曾处身之地
当他一旦醒来。

又像一个病重的人
日子就变成了一丛曳摇的光芒
微弱而冷冷的,于地平线上。

火车全然不动。
二时:月极明,星稀

──胡国贤转译自英文译本

  意象唯美而精确,是许多中外诗人的强项。然而特朗斯特罗默诗中意象的优势,远超于此。它们承载的世界繁富但樸素、宽阔而幽深,大胆却敏细,能够把城市生活和大自然紧密联结在一起,想像领域辽阔却坚持与现实保持连系,带来无法比拟的阅读惊喜和深层感动。罗伯特布来在《半完成的天国──特朗斯特罗默最佳诗作》)(Half Finished Heaven-The Best Poems of Tomas Tranströmer)的序言里一语中的:「我们之所以感触到他诗歌里阔大的空间,也许因为他每一首诗里的四、五个意象,都来自灵魂深处那些隔得远远的源头。他的诗是火车站,许多火车从极其遥远的地方到来,在同一站楼停驻。这一列的车盘下可能仍沾着俄国的雪,那一列的车厢里却载着地中海的鲜花,车顶上还有鲁尔工业区的煤烟。」诗人所展示的无匹的流畅力和原创力,使我这个也尝试写诗的小格局大大地吃惊。看他怎样调动描述音乐的不同图式、场面和象征,就知道了:

我升起我的海顿旗。信号是:
「我们不投降。却要自由。」

音乐是站在斜坡上的玻璃房
石头飞来、石头滚下。

石头滚动直冲越那房子
每一片玻璃却仍安然无恙

──〈快板〉(笔者转译自Robert Bly的英译本。)

  什么叫做过目不忘?读过上面这个片段就知道了。特朗斯特罗默建筑在山坡上这个小小的玻璃房子,永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再看另一片段:

李斯特今夜弹琴,踩牢海的踏板让海洋绿色的力量
穿过地板腾升,渗透楼房的每一块石
美丽的深寻啊,晚上好!
满负的贡多拉乘载着生命,它简单而黑

──〈哀伤贡多拉〉(笔者转译自Robert Bly的英译本。)

  罗伯特布来在序言中说,诗人善弹钢琴,一九九○年中风之后,右手不灵了,瑞典众作曲家于是特地为他写了好些只用左手弹奏的钢琴曲谱,让他继续享受弹琴的乐趣。特朗斯特罗默在本国深受爱戴,于此可见一斑;他对音乐锺情,更非常明显。上引的这两个片段,令我想起二十出头就写出《李凭箜篌引》的李贺。对读者来说,两位诗人的厉害之处,同是可以直接从听觉的峰顶经验跃向视像和触感的山脊,从容不迫,毫不费力。

  但是,诗人写作时的主观感受是否一样流畅自如、滔滔不绝,也就是俗语所说的得心应手?那倒未必。好诗不全是顺产的(虽然经常是),优秀作品有时得经过漫长的孕育期。特朗斯特罗默的诗里,常提到这种饱满而未破、既济而未渡的精神状态。

(二)真相不需要家具

  特朗斯特罗默多次描述无法名状的信息和感情怎样在他的心底流动、酝酿、等待破土。北欧的四月,万物在生命的边缘准备跃动、腾升。但这过程是漫长的、磨人的、举棋不定的:

春天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深紫色的水沟。
在我身边流动。
没有倒影。

唯一闪亮的
是黄色的小花。

像小提琴那样
我困在自己的影儿中
黑色盒子里,给人挽着。

我唯一要说的话
在一臂之外飞翔,
像家传银器
落在当铺里一样。

──〈四月与沉默〉(笔者转译自Robert Bly的英译本。)

  这首诗,固然可以简单理解为描述北欧春天的短歌,也可以是对缪思未临将临那种状态的摹写。心灵的膨胀,言语的欲来,总在春泥的表层下蠢动,饱满却尚未溢出,真实却没有证据。最后二节,诗人用了两个奇警的比喻来刻画这种感觉:第一,它们「像小提琴」,有一天要奏出美丽的音乐,却仍被自己的影儿(提琴盒子)禁锢,忍耐着等待自由。第二,它们像「家传银器」,极其珍贵,却要给拿到当铺典当,拿不出来。作品发展到这里,忽然收结,意味深长。特朗斯特罗默轻巧而准确的文字,给人带来忽然被爱情击到的迷幻和感动。下面这首〈过马路〉,同样描述灵感的将临,同样使人神往:

街道沉厚的生命绕着我旋转;
全无记忆,也全无欲望。
远在车流底下,地土深处,
尚未诞生的森林仍得等待一千年。

我觉得这街看得见我。
它的眼力太差了,把太阳看成
漆黑太空里一团灰色的毛线。
但一瞬间我给点亮了。它看见了我。

──〈过马路〉(笔者转译自Robert Bly的英译本。)

  李笠在《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的序言中认为特朗斯特罗默的作品「始终在讲述这些隐秘的世界,它们在描述「权力」占领生活中墙之间的空隙时,表达了对这一状态的内心的感受,即,封闭的自由在缺少行动时,必须向内心、向具有色彩和童年的下意识寻求。……特朗斯特罗默的诗句使神秘突然降至,无形的变得有声有色,可触,可及。诗人仿佛在说:世界是密码,读它!破译它!」这段话颇能启发我。特朗斯特罗默的作品,确实经常探根于常人难以开启的、「具有色彩和童年的」潜意识,展示出诗人在音乐、美术、文学各方面的优美内质。天赋的特异才华命令想像之师向各种感官的边疆层层推进,最后越过它们,插上国旗、重订国界;最惊人的是他思想感情大军路过之处,一点蹄痕都没有,只有睡饱以后一觉醒来的轻松。没有读者会因为诗人用词艰涩被拒诸其作品的门外。「深入浅出」一语,用来形容特朗斯特罗默的作品,再合适不过。因此,「世界是密码,读它!破译它!」的信息对是对了,语气却似乎太沉重。特朗斯特罗默是轻灵的,他不一定要求读者第一时间找到最终的谜底,反倒盼望我们深入享受诗歌的「谜面」及其本身的美感。罗伯特布来《半完成的天国──特朗斯特罗默最佳诗作》的序言,就以〈升入深寻〉(Upward into the Depths, 「寻」是深度单位)这个吊诡奇崛的短语为名。全无重量、自由自在却极有份量、极具深度,正是特朗斯特罗默诗作的优点。

  当然,这不是说特朗斯特罗默的作品只具备特别强烈的感官和意韵,反之,他每一首诗都有话要说。「话」不尽指他对人生的觉悟哲思,却也不一定不是。诗人本身是心理学家,这个专业要求「从业员」有高度的理性和充份的直觉,特朗斯特罗默二者俱佳。正因如此,他能够把非常知性的学理化成图画和声音,精确无误地把人的心理状态表达出来。我特别喜欢这首《受压》,因为它几乎是每一个活在压力下的人的写照:

蓝天的强力引擎震耳欲聋。
我们活在万物颤抖的工地上
在那里大海深处会忽然打开。
贝壳和电话丝丝作响。

你若赶快侧望,美景依然。
田野饱满的谷粒汇成一道澄黄的河。
我脑海里不安的影子被吸引过去了。
好想爬进穗子里变成金。

夜来了。午夜我上牀去。
小艇自大船出发。
海面上只剩下你一人。
社会黑沉沉的大船壳渐渐远离。

──〈受压〉(笔者转译自Robert Bly的英译本。)

  诗人用了几个对比重塑压力的本质,读之不得不掩卷长叹。其自然意象与现实环境紧密呼应。霸气的噪音、震抖的工地、烦人的电话、吃人的黑暗世情,都是我们熟悉的压力来源和现象。脑海里不安的我向往着无法冀及的金稻田,流放自社群大船的孤独小舟漂泊夜海。诗人失眠了。我们都曾经受压,但从压力中回过头来运笔抒怀,却未必有勇气重返那可怕的境况,为成就一首诗再度进入痛苦的记忆。特朗斯特罗默的善感和勇毅的程度,叫人羡慕,更使我这个也学着写诗的人几乎有点绝望了。他是那么丰富,那么义无反顾,为了诗,再沉痛的经历都可以从头咀嚼。他对美敏锐,因而得诗、得画、得音乐;对生活敏锐,因而得感触、得激情,也无可避免地得到许多使令人难受的情绪,压力是其一,哀伤是其二:

曾经有那么一回的震动
留下了长长的彗星尾巴,明明灭灭。
它把我们禁锢在里面。它让电视画面降雪了。
它凝固成电话线上冰冷的水点。

冬阳下你尚可慢慢滑行于雪地
穿过矮树林,上面悬着几片叶子。
像从旧电话簿撕下来的残章。
名字都给寒冷吞去。

听心在跳依旧是美丽的
但很多时影子看来比身体更真实。
在满布黑龙鳞片的盔甲旁边
武士显得微小。

──〈某人死后〉

  「留下了长长的彗星尾巴,明明灭灭。它把我们禁锢在里面。」这两行写被囚的无奈,呈示哀伤难以摆脱这事实。「矮树林,上面悬着几片叶子。像从旧电话簿撕下来的残章。名字都给寒冷吞去」几行,以严寒写死亡的霸气和暴力。在孔武有力的悲哀里,「我」(「身体」、「武士」)萎缩了,伤感(「影子」、「盔甲」)却变得不合理地巨大。这些虚假的「现实」尽都是抑郁病人典型的错觉,心理学家严格的训练使诗人清晰知道自己的心情正处于低谷。于是沉重霸道的噩梦与微薄坚持的清醒携手成就了这个简单而动人的作品。特朗斯特罗默擅长通过崭新优美、出人意表的喻象来描述一般人时常经历的情绪,他的诗所引发的共鸣和美感是无法匹敌的。

  特朗斯特罗默重视个人成长,追求表里一致。他相信人须要进入内心面对真实的自己。这却是很不容易的。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敢走上这段内省的路,没有胆量经历这种磨人的「揭示」。为了成为真正的诗人,特朗斯特罗默却多次主动进出潜意识的那诡异华美的境界。切身经历告诉他,寻找真我的每一步都极其痛苦,途上,会遭到猛力击打,这段路漫长、多阻而充满危险,然而,人到了寻获自己的那一刻,即可登上默观经验的顶峰,面见上帝。下面这首名为〈序曲〉(英文preludes是众数的)的诗所描述的,可能正是剥开「我」这个洋葱几个主要步骤。作品的第一部份写人生必然遇上的冲击,暴风雪中,「要来的事」一片一片碎开、剥落,重重地打过来,我们的自然反应是逃避:

I
我逃躲暴风雪中那些打横击来的东西。
那些从要来的事剥落的碎片。
一面松脱欲倒的墙。无眼之物。坚硬的。
一张牙齿组成的脸!
孤立的强。还是,一幢小屋,
虽然我看不见?
未来……空房子组成的大军
在纷飞大雪中摸索着前行。

──〈序曲第一部份〉

  逃避是对付痛苦的一种策略,但那是必然失败的策略。人即使躲过了客观苦难的冲击,却无法避开自己。作品的第二部份描述人面对自己时的巨大痛苦。但我们必须跨过这个关口,才能和自己相认:

II
两种真相走向对方。一种来自里面,另一种来自外头,
它们相遇之处,我们有望对自己惊鸿一瞥。

看见将要发生的事,你大叫:「停!
任何代价,只要不必认识我自己。」

一只小艇在那里想要靠岸——它就在这里试着
它要继续尝试千万次。

丛林暗处伸来一只长长的船钓
从敞开的窗子刺进来
戳入舞会客人之中,他们跳舞把身子跳暖

──〈序曲第二部份〉

  「小艇」尝试泊岸,河岸却拒绝它。认识自己的努力,经常受到无由的拦阻,阻力来自恐惧,也来自灯火通明的假光明、伪温暖。但完整的人生仍建基于我们面对未来,面对自己,面对上帝的不辍尝试。这首诗的三部份正好刻画了这三段成长的阶梯,在诗人眼中,我们若想真正地活着,别无他法。最后,人终得面见那荣耀的大光:

  III
  我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得清空了。它已变得空空的再没有什么。船锚放手了──虽然还载负着那沉重绵长的伤感,它仍是城里最轻盈的房子。真相不需要家具。我的生命刚走完了一个大圈,回到起点:一所给吹熄了的房子。我经历过的一切,此刻在墙上显现,如同埃及墓室内墙上的彩图和壁画。但这些图像渐渐模糊了。光线变得强烈。窗子扩大。空房子是个指向天空的望远镜。它沉默得像贵格会的崇拜。你只听得见后院里的鸽子,它们的低鸣。

──〈序曲第三部份〉

  这段文字明显传达倒空内在、虚己纳光的信息。新约圣经记载基督口里八福中的第一福──「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马太福音》5章3节)正是这个意思。「虚心」原文的意思是「心灵贫穷的人」。把个人的杂物移走,把自己的小火吹熄,让私有的记忆模糊;腾出空间,张大窗子,平安和宁静才能真正降临。我觉得诗人对安静默观既有深刻的认识,也有充份的操练。在西方文化里, 「光」自然是大能主宰上帝的象征;「鸽子」也一样,代表圣灵,其「低鸣」只有在极其宁静的时刻才听得见。贵格会的「崇拜」,众所皆知,是一种无声的崇拜。这一部份,充份显示诗人已经「泊了岸」,找到了「我」。而真我,就是那个能够清空爱欲、被真光照透了的我,因为「真相不需要家具」。从作品看,特朗斯特罗默敬虔而宽阔,他的信仰是有深度的。

(三)上帝在沙上书写

  〈序曲第三部份〉描述的灵修默观境界,对不少基督徒来说都很熟悉。他在另一首诗〈尾曲〉中,也提到类似的经验:

我像一只锚在世界的底部拖行
钓住的我都不想要
疲惫的愤怒,灼热的屈从
刽子手收集石头,上帝在沙上书写

静寂的房间
月光下,家具急欲奔逃
我穿过空铠甲组成的森林
慢慢走进自己

──《尾曲》(笔者转译自Samuel Charters 的英译本)

  讨论这首诗信仰主题前,让我们先看看另一个中译本。李笠先生在《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中的翻译如下:

我像一只铁锚在世界的底部拖滑
留住的都不是我所要的
疲惫的愤怒,灼热的退让
刽子手抓起石头,上帝在沙上书写

静寂的房间
月光下,家具站立欲飞
穿过一座没有装备的森林
我慢慢走入我自己

  我颇为欣赏李笠先生的译笔,第一节尤其好。第二节末二行的译文(「穿过一座没有装备的森林/我慢慢走入我自己」)我却是不大同意的。我认为董继平先生在《特兰斯特罗默诗选》中的「我穿过一片空铠甲的森林/慢慢走进自己」是更准确的翻译。为什么呢?因为要解读这个作品,须对新约圣经有相当认识。再下面会详细说明。

  「静寂的房间/月光下,家具急欲奔逃」遥遥呼应「真相不需要家具……一所给吹熄了的房子……窗子扩大。空房子是个指向天空的望远镜」〈序曲·第三部份〉, 二诗并读,可以见出《尾曲》书写了一次静祷的经验。为什么我说是基督徒的「静祷」而非佛、道、新纪元运动或法论功的「安禅」、「打坐」呢?因为诗人清楚记述在上帝面前自省吾身、清除苦毒,最后获得洁净和赦免的整个过程,那位有位格的上帝,一直在场。诗中轻巧地演绎了新约圣经中很重要的一段经文。「刽子手抓起石头,上帝在沙上书写」典出约翰福音(八1-11):

  「于是各人都回家去了;耶稣却往橄榄山去,清早又回到殿里。众百姓都到他那里去,他就坐下,教训他们。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她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他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还是不住的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的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么?』她说:『主阿,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凡熟读四福音书的人,莫不知道这段历史。当时,犹太人带了一个「淫妇」去见耶稣,要他表态。如果耶稣说,好,就按摩西律法拿石头掷死她吧,犹太人就会指摘耶稣滥用私刑(这样做触犯当时罗马法律),叫罗马兵把他抓去坐牢候审;如果耶稣不同意用石头处决她,他们就会控告他违背祖宗古训,骂他大逆不道——这本来就是个陷阱。不过,耶稣的回答反使他们无地自容,灰溜溜地离开了。最后,基督不定淫妇的罪,彰显了他赦罪的大恩。特朗斯特罗默这个作品首节的末句,表达出个人那种无可奈何的、无法处理的罪咎感(「疲惫的愤怒,灼热的屈从」),说自己已然站在淫妇的候判位置上,正等待石头飞来(「刽子手收集石头」,准备行刑),听候基督裁决(「上帝在沙上书写」,尚未表态)。

  这首诗须要细读,因为它非常精敏、准确简练地地表达了基督教的几个主要神学思想。第一,耶稣就是上帝。约翰福音说「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特朗斯特罗默将此句演绎为「上帝在沙上书写」,清楚认定耶稣就是上帝,这是一切纯正基督教信仰的起始点。第二,孕育罪念等同犯罪。太五28记载了耶稣基督一句很有名的话:「我告诉你们,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他犯奸淫了。」这话揭示了罪的本质──未付诸于行动的不正确欲望已经是罪。十诫为何难守?对犹太人来说,前九诫都可以一生遵行,惟独第十诫「不可贪心」无法遵守。不掠取、不偷窃、不诈骗也许可以做得到,但人怎可能全无羡妒之心、贪财之念、求美名和取私利之欲望?因此,圣经也强调「众人都犯了罪」(罗五12)「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罗三10)。特朗斯特罗默对圣言之认识,使人吃惊。举例说,「疲惫的愤怒,灼热的屈从」都不是世人眼中的罪行,但对诗人来说,却都是须要被赦免的,因此他说:「鈎住的我都不想要」。借着约翰福音中耶稣赦免淫妇这段经文的亮光,我们就能够理解诗歌前后两节的轻重对比了。罪的负荷使他感到自己「像像一只锚在世界的底部拖行」,「锚」的喻象,突出的是沉重、包袱。但经过了祷告,人安静下来(「静寂的房间」),低头在沙上书写而不回答控诉者(「刽子手」)的上帝赦免了他,把他的重担赶走(「家具急欲奔逃」),让他的心灵变得澄明空阔;最后,诗人终于能够面对自己、认出了独特的自己(「慢慢走进自己」)了。「家具」是特朗斯特罗默爱用的意象,代表了装饰、打扮、掩护。因此,他在末后二行说自己穿过「空铠甲组成的森林」,不再受到外壳蛊惑,表象和心灵再度整合为真正的「我」。心理学家都非常强调「表里一致」,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是活着的,才有能力爱上帝、爱自己、爱人和做选择。

没有宗教气味的信仰美学

  从上面这首诗我们知道特朗斯特罗默不但笃信基督,更是个经常自省、相当虔诚的信徒。同时,他诗艺高超,不但不会硬销信仰,更能将自己的信念变成世界一流的诗作;他笔下的图像是简单而鲜活的,没有人读不懂,却没有多少读者能够尽探他的深度。下面的这一首〈两座城〉,也只有八句,同样言简意赅,表达了海洋一样深博的神学思想:

那儿有一道河,两岸各有一座城
一座全然漆黑,住着敌人
另一座灯火通明
亮着的城催眠黑暗的城
(「催眠」可理解为「使对方倾倒」。)

闪亮的黑水中
我恍恍惚惚地游往河心
忽闻一声稳重的圆号
那是朋友的声音:「拿起你的坟墓,走」

──〈两座城〉(笔者转译自Robert Bly的英译本)

  这首短诗涉及的神学论着和经文也不少。首先是圣奥古斯丁(354-430)的名着《上帝之城》。上帝的城(属天之城)指的是教会,这个国度本该是全然圣洁的(「灯火通明」)。另一座城是地上的城,它代表了堕落和罪(「全然漆黑,住着敌人」)。基督徒同时是这两座城的公民(这就是贯串新约圣经的「既济却未然」[already but not yet]概念)。此诗设景于人类的这种处境:人具神性,有圣城的血统,因为「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创一26),但人却在黑城出生、成长,而且「都犯了罪」(罗五12)。因此,人很迷惘(「恍恍惚惚」),浮沉于两座城中间的河上,若非上帝主动救拔,我们的结局就只有沉沦。

  第二节的最后二行,也跟几段经文关系密切,那是基督徒都很熟悉的。第一段来自约翰福音十五章耶稣基督的话:「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大的。你们若遵行我所吩咐的,就是我的朋友了。以后我不再称你们为仆人,因仆人不知道主人所作的事。我乃称你们为朋友;因我从我父所听见的,已经都告诉你们了。」(约十五13-15)从这段经文看,诗中的「朋友」指的是上帝。我这样说未免武断,因为「朋友」一词太常用了,我们怎么知道它说的不是别人呢?请看我的论据。除了第一段圣奥古斯丁的「双城概念」之外,还有另外一段经文可以佐证。那就是马可福音二章里记述的一件事。话说耶稣在一个平房里讲道,很多人来寻求他的医治,一个瘫子因行动不便,挤不进去,他的几个朋友就把屋顶拆掉,从上面连人带褥子把他吊着放到耶稣基督那儿去。耶稣见他们虔诚,就对瘫子说:「你的罪赦了。」当时在场的文士(他们不信耶稣是上帝,是来监视他的)一听,就很不高兴,认为基督那样说话是亵渎,因为只有上帝可以赦免人的罪。耶稣于是问他们:「或对瘫子说:你的罪赦了,或说:起来、拿你的褥子行走。哪一样容易呢?」此处的「起来,拿你的褥子行走」在英文钦定译本是「take up thy bed, and walk」。特朗斯特罗默诗句「拿起你的坟墓,走」英文是「take up your grave and walk」,后者是依据前者改写而成的。和「褥子」一样,「坟墓」象征了「疾病」、「有罪」、「不自由」和「死亡」,躺在坟墓里的人,比躺在褥子上的更需要赦免和救赎。一个「朋友」能够以上帝的口气话,而上帝又明明说过他看我们为「朋友」,这人无疑就是上帝自己了。

  特朗斯特罗默的诗可解而耐读,意象轻灵却内涵丰富,自成一套没有宗教气味的信仰美学。阅读的时候,无论从视点、布景、声音、细节、品味、精炼程度各方面去欣赏,都能获得巨大的满足,无法不为其优美、从容和深刻受到深深吸引。我简直给他的诗「催眠」了。(待续)

编按:本文原于二○○六年在《诗网络》双月刊刊载,蒙作者允准转载,分期刊出。全文约一万二千多字,于印刷版节录刊出,分题略作更动,部份为本刊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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