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ading...

每周论坛

专论

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诗歌笔记(下)


(图片版权:REUTERS/Andrew Winning)
 

(续上期)

从一九六六融雪季开始

胡燕青,基督徒诗人,香港浸会大学语文中心副教授。诗作散见于《诗风》、《文艺》、《诗网络》、《香港文学》、《文学世纪》等杂志。曾获两届中文文学创作奖冠军(新诗、散文)。少年小説《一米四八》及诗集《地车里》获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灵修诗集《我把祷告留在窗臺上》取得基督教汤清文艺奖。二○○三年获香港艺术发展局颁发「艺术成就奖」(文学艺术)。

朗斯特罗默不是多产作家,但其中以信仰或信仰的实践(例如祷告、聚会)为主题的作品却远远不止一首两首。下面这首只有五行的短诗《从一九六六融雪季开始》(From the Thaw of 1966),是我最爱的作品之一。

咆吼着的盲动的大水,古老的催眠术
河潮浸上了废车场,在面具背后
闪闪生光
我紧紧握着桥栏
桥:驶越死亡的大铁鸟

——《从一九六六融雪季开始》
(笔者转译自
Robert Bly 的英译本)

  我把这首诗看作书写个人认信基督的标志,不无危险,一定有人认为我过份「读『进』了诗里去」(reading INTO the poem),但读诗人的全集,我坚持己见(可真固执呢)。李笠先生和董继平先生两位译者都忽略了诗题中的「从」(from)字,以为作品单单是写融雪情景的。但我无法不按照「从」字的意思理解作品。如果把诗题直译为《从一九六六融雪季开始》,我们不免要问:那一年的融雪季,为何对诗人特别重要?

  冰雪消融的意象,不难意会,比喻硬的东西软化了,此处指心灵的投降、臣服。我个人相信诗人就在那一年春季委身认信天地的主宰,成为基督徒;不信的人,用圣经的言语说,是「心肠刚硬」。另一方面,融雪现象所带来的洪水,也可指上帝追究最衍的烈怒,与圣经创世记记载的洪水历史遥相呼应。这无法抵挡的义怒,我们都须要承担,罪责人人有份。上文说过,我们「都犯了罪」。但是,他放过了我们。大洪水上的桥是钢铁所造的,狭窄(信徒要走的路是「窄路」[民廿二24]),但牢固。它像鸟一样张开双翼,「驶越死亡」。什么东西形状像大鸟展翅、且可以驶越死亡?我看见的是基督的十字架。洪水带来的毁灭与铁桥架起的救恩,审判的苛猛与十架的温柔,对比强烈,但意义深远,不容易三言两语讲得清楚,特朗斯特罗默不但做到了,他更能够在非常有限的概念空间里(此诗只有五行)「如鹰展翅上腾」(赛四十31),来回翱翔、举重若轻地成就了最丰富的诗句。

黑色明信片

  《黑色明信片》是特朗斯特罗默诗集里最易懂的作品之一。不过,要完全明白他对死亡的感觉,最好也先读读新约圣经里的数段经文。首先是太廿四38:「当洪水以前的日子,人照常吃喝嫁娶,直到挪亚进方舟的那日」,然后是帖前五2:「主的日子来到,好像夜间的贼一样」,最后是彼后三10:「主的日子要像贼来到一样」。上帝的审判会忽然出现,死亡同样会忽然到来,不必预先通告——诗人描述的正是后者。一九九○年,特朗斯特罗默中风。这首诗写在此事之前,不幸言中,使人伤感。

工作历排得满满的,前景不明
电缆哼着一支民歌,这歌却不属
任何国族。雪落在铅样死寂的海上。阴影在渡头上搏斗

生命的半途上,死亡来访
量度你的尺寸。这访问
给忘了。生活如常。但冥冥中有人正缝制你的寿衣

──《黑色明信片》
(笔者转译自
Joanna Bankier之英译本)

  此诗的题旨明显不过,我想讨论的,是作者思考方式的奇警之处。「电缆哼着一支民歌,却不属/任何国族」正是一例。理论上,「民歌」几乎是来自民族血液的歌,生为民族的一员就懂得唱,但此民歌虽然拥有这种潜在的熟悉感,却不属于任何国族。我觉得如果将这两行诗理解为「这民歌找不到源头」(董继平先生译作「无家可归」,李笠先生译作「没有祖国」),就较难欣赏这个厉害的吊诡了。「不属于任何国族」的意思,正好和它的字面意义相反,指的是「它属于所有人 /所有民族」──意谓没有人可以避免死亡。另一例子,是「生命的半途上,死亡来访/量度你的尺寸」二行。第一次读,我领悟到诗人的表层意思:死亡为我们缝制的寿衣是「度身订造」的(这也是颇为惊眼的讲法),再读一次,我的理解丰富起来了,「量度你的尺寸」颇有论功过、施审判的意味,我「Aha」一声,点点头,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得其真粹。岂料读到第三次,倒又有了一点返璞归真的倾向,将这两行理解为一次身体检查(验血之类)的过程了。这种迂迴曲折的阅读经验也真有趣。说句老话,这诗的层次多,只读几次肯定读不透。

  诗人对自己身体的变化都很敏感。本港诗人陈德锦在一次不适之后,写了一组诗《死亡的低语》,那是我喜欢的作品。我猜特朗斯特罗默写《黑色明信片》的时候,也许已经过一次或多次不适。人走到中年,这种经验就不会少,几乎人人都有过,但特朗斯特罗默写得特别简洁、精到,使人过目不忘。

零散的会众

  人死了,会到哪儿去呢?怎样才可以在死后「重生」?这是关乎所有人的大问题,圣经约翰福音早就处理过了(一会儿就会说到),特朗斯特罗默的作品《零散的会众》也重提此事,他认为到教会聚会的人,许多没听明白耶稣基督的话。让我们先来细读这个作品:

我们准备好了就展示自己的家
来访的人想:环境不错嘛
贫民窟肯定藏在你们体内

教堂里,拱门和柱子
白得像石膏,裹在
信仰的断臂上

教会里有一个讨饭的盘子
从地上慢慢地提起
眼珠一排排的长椅浮游

可是教堂的鸣钟都落入地下了
悬挂在污水管道里
我们每走一步,它们就响

梦游者尼哥德慕向那个地址
进发了。谁有那个地址?
不知道。但那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零散的会众》
(笔者转译自
Robert Bly的英译本。)

  这首诗的题目,有译做「解散的集会」的,我选择译作《零散的会众》。可能因为其他译者对于基督教的文化认识不深。在这样的语境里,Congregation一般译作「会众」,指的是教会里进行礼拜的信徒群体。「解散」一语没有贬义,「零散」的负面色彩则相当浓烈,配合英译。「解散」一般直说人群聚会完毕分散开来的情景,但诗人在此描述的不是这种情况,而是教会缺乏向心力、离散破落、一盘散沙的可悲现象。

  作品的第一节,以「我们」和「家」来代表教会应然的本质。可是,这个家只有的表面的风光,连外人都看得出教会正在打肿自己的脸皮、努力扮作富泰的胖子。名义上的基督徒内里的贫乏,让诗人感到不安。第二节进一步把教堂里的拱门和柱子这些古雅建筑艺术形容为断臂上的石膏,意象精纯到点,一针见血地指出教会外强中干的惨况。第三节「讨饭的盘子」说的是信徒聚会时候收取捐献金的布袋或盘子,它们又叫做「奉献袋」或「奉献盘」。诗人指出会众不愿委身,连捐献也慢吞吞,老大不情愿,没有一点动力,好像丰富的上帝要我们来施舍一样。这三节清晰生动地刻划了当代欧洲教会的凋零和无知。

  第四节说「教堂的鸣钟都落入地下了」。「教堂的鸣钟」原应是教会警世导航的标志,如今「落入地下」,不再高举于天地之间,当然也不能够发人深省了。教会的声音躲藏起来。只有在信徒真正践行信仰的情况下,它们才会继续鸣响:「我们每走一步,它们就响」。但欧洲基督徒已经很少能够承认和践行自己的信仰了,特朗斯特罗默对此不无观察。

  在最后一节里,特朗斯特罗默再度引用圣经。这段经文同样来自约翰福音:(三1-11)

  「有一个法利赛人,名叫尼哥德慕,是犹太人的官。这人夜里来见耶稣,说:『拉比、我们知道你是由神那里来作师傅的;因为你所行的神迹,若没有神同在,无人能行。』耶稣回答说:『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神的国。』尼哥德慕说:『人已经老了,如何能重生呢?岂能再进母腹生出来吗?』耶稣说:『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人若不是从水和圣灵生的,就不能进神的国。从肉身生的就是肉身;从灵生的就是灵。我说:你们必须重生,你不要以为希奇。风随着意思吹,你听见风的响声,却不晓得从那里来,往那里去;凡从圣灵生的,也是如此。』尼哥德慕问他说:『怎能有这事呢?』耶稣回答说:『你是以色列人的先生,还不明白这事么?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我们所说的是我们知道的;我们所见证的是我们见过的;你们却不领受我们的见证。』」

  读懂了这一段经文,特朗斯特罗默这个作品就不难破译了。第五节说尼哥德慕是「梦游者」,指出他不敢在白天公开找耶稣(「夜里来见耶稣」)。他肯定耶稣就是基督,也明知自己可以在耶稣那儿寻求到永生的方法,但他只敢在暗里承认他是上帝。英译本诗中的「地址」(Address)的A用大楷写成,表示特朗斯特罗默以之代表神圣的处所,然而,「谁有那个地址?/不知道。但那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会众似乎只知道一直往前走,要走到哪儿却不大清楚。诗人为今日教会的缺乏方向深感痛心。

  我自己也是基督徒,也看得见他笔下的现象,但没有能力把这一切写成诗;我平时也读圣经,但从来未能从圣经读出这许多美丽的图像和感情,何况用三言两语就将之消化、重组、艺术化呢?很多诗人的能力都叫我钦佩,但特朗斯特罗默的深度与才华,却叫我的灵魂震动。在我眼中,他是当今世上最伟大的诗人。如果连他都得不到诺贝尔文学奖,这个奖就不会再有什么意义了。

编按:本文原于二○○六年在《诗网络》双月刊刊载,蒙作者允准转载,分期刊出。全文约一万二千多字,于印刷版节录刊出,分题为本刊编者所加。

Donationcall
更多标签
轉數快
南涌講古
栽種和平
嘉道理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