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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講場文章(至2017年2月14日)

畫龍點睛說「神思」、「情采」、「風骨」

  許多年前我在美國一間大學的研究院讀神學博士學位課程,在圖書館架上看到一本英譯中的書,名為Carving the Heart of the Dragon。那書名勾起我的好奇心。我一邊揭開書面,一邊喃喃自語,怎樣用一把利刀雕刻一條活龍的心臟呢?不會鮮血四射嗎?翻開幾頁,知曉那書是一本文藝批評名著,自知我是這科目的外行人,即時把書本放回書架上去。

  事隔多年,我任基督教中國宗教文化研究社社長,非要多懂一點中國文化不可,還要用漢語寫作,非要惡補中文修辭不可(我是「番書仔」出身)。偶然在書店裡看到一本《文心雕龍》(Carving the Heart of the Dragon的中文原作),附語體文譯注,我於是把它買下,回家放在書室的櫉櫃當眼的位置,有意日後細心閱讀。其後我間中略看該書,半懂半不明。

  我現已退休了,有較多時間看我喜歡的書,寫有靈感才寫,教志於學的學子;而有時有舊生來探候。一次有幾位提及進修,為的是充實自己,惟恐神學研究院許多科目和書籍讀起來甚為枯燥或苦澀。我領悟他們的抗拒感。在他們面前歎息一聲,並說我有一「頓悟」──其實是「漸悟」,經過一段時期漸覺悟──我的覺悟是,經院式神學(中古時代的經院派神學和教義學,也有宗派及學派之間的爭辯,和今時神學院研究院的學術研究)大多集中於理性方面的鑽研。我用多年前在外國研究院時解讀Carving the Heart of the Dragon那個經驗來指出西方神學研究在思維方式上的偏差。受了浸淫西方學術研究的影響,我的思維進路就像把神學研究關在匣子裡腦子鑽研神及神有關的課題。大家記得新約聖約的尼哥德慕問耶穌,「重生」是不是叫他重進母胎再出生?那是尼哥德慕木頭大腦的思維。不要取笑他,不少神學家、神學教授都沿用這種思維方式。我的「頓悟」/「漸悟」乃是從這樣關在匣子裡客觀「迷思」(迷罔思維)醒覺過來。那種神學研讀把神看為研究或迷思的客觀對象(object of study),卻不是一個真的活著而有神性的主體(divine subject),可被稱為尊貴的主,Thou。人(包括神學生、神學教授、神學家、虔誠的信徒)本來都是活生生的主體(living subject),有意識、有理性、有情感、有靈性、擅用言語的主體。正心誠意讀神學、教神學、寫神學是基於一種主體雙連接的關係(inter-subjectivity),包括人與神(I-Thou)共鳴共感,人與人之間有溝通(透過言語及心靈上的溝通)。關係正當,感受完滿不過;反之,則產生諸多遺憾。現代經院式神學教育對人性、神性有多方面的缺失,皆可追溯自思維上的偏頗。

  那天我在同學們面前歎息之餘,不敢輔導他們到何處或如何去進修。我只溫馨提示他們可跟某某教授修讀某某科目(如靈修神學、敘事式神學、神學與文化、神學與文學)。

  我私下則加倍去思索神學思維方式、神人之間的契通、聖言與人語的溝通等問題。奇妙得很,我從《文心雕龍》,一本與基督教神學完全無關的中國古代文藝典籍,竟然找到一些線索。我如今不會從字面義去估量那本書的書名了。「文心」的內涵義是文藝的精粹;「龍」象徵中華文化(包括文藝)的精華。「文心雕龍」的涵義是中華文的精緻雕塑品,像一條龍那樣輝煌華麗。我細讀《文心雕龍》那書,集中幾篇文(也靠幾本《雕龍》研究的書),閃出一些亮光,在此畫龍點睛的點出幾點星光,讓大家貶眼一看。

「神思」(第廿六篇)

  「神思」那篇文開頭第一句︰「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有賴語體文翻譯之助1︰一個人身居江邊海隅,心卻想著朝廷之事。可見人的神奇心思,無遠弗屆,遠近兼顧。

  「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語譯2︰文人聚精會神去思考,可省察萬里以外的事物;吟詩詠歌,可發出珠圓玉潤的聲音;瀏覽欣賞之下,呈現風雲變幻的景色。如此神妙的思維,可飛躍到至極。

  另一對精句︰「夫神思方運……登山則情滿於山,觀海則意溢於海。」神思的運行可融入神情,情懷如山峰那麼高,山谷那麼深的情意;還可納進意念,如海洋那麼廣那麼滿溢。

  是的,「思理為妙,神學物遊,神居胸臆,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目辭令管其樞機。」「思理」也好,「神思」也好,都是有神韻的思維運作。之所謂「神」,乃以其微妙難測之理,但又不是玄妙莫明的;而「神與物遊」,精神與事物遨遊,志氣作為關鍵性的指揮。不但如此,有精煉的辭令,透過聽覺視覺,傳達意念鏗然有聲,彩色絢爛。

  再者,「陶鈞文思……澡雪精神。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辭。」劉勰始終脫不悼文人的氣質,他淳淳善誘,教人陶冶心志,集思廣益,培育英才,酌商以窮理,著書以立說。

  總之,《雕龍》津津樂道論述一種有神韻的心思活動,其氣勢奔放,其情志澎湃,以靈巧的言語抒表意念和感性,以通情達理,觸動人心的地步。

  基督教的書文倉庫有沒有這種「神思」呢?當然劉勰沒有基督教的神觀(他著作中的「神」是一個形容詞多過名詞),可是我們可否借用「神思」這個詞語,來托出一種思考基督徒信奉的真神之靈活思維方式?我個人喜愛「神思」的名詞多「神學」。在我心目中,「神思」是神學作品的另類文體(genre)3,含有靈活、有神韻的屬神思維。

  領會活而真的神不可無思考,可是思想、理智不是人性獨一的特質;還有意志、情懷、精力、心靈、美感、言語等。神學教育界人士不是不明白人是整體的,但是受了傳統神學「洗腦」,加上現代及後代文化的侵蝕,人的整體性化為支離破碎(甚至反智、反理性),「全人教育」的理念亦消匿失蹤了。

  如何補救?我沒有全盤計劃的宏志,只有閒讀古書──也有新著──之餘,偶爾拾得一麟半爪。《文心雕龍》是其中一部古籍,且續看下去。

「情采」(第卅一篇)

  《雕龍》的「情采」文包含情與采。情不僅是感情,存蘊心內的情懷或一觸即發的情緒,而是經過整理可寫意表達出來的情理。采是文采、辭采。文采是有裝飾過而富表情的修辭。「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於情性。故情者,文之經也;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文章之成全端賴乎修情理、揚辭采。所以情理、文采連結起來可成一篇好文章,供人百讀不厭。

  所謂文中之「情」,《雕龍》稱有「五性」。其一註釋︰仁、義、禮、智、信4。另一註釋︰心、肝、脾、肺、腎產生出來性情5。中醫於此料有所釋;通俗的意念,如心平氣和、肝火動怒、脾氣暴躁、肺腑真情、滿腹冤氣等,這種民間智慧也蠻趣緻,但此中之情操還需修煉。

  基督徒也可望結出聖靈的果子:仁愛、喜樂、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實、溫柔、節制。

  另一文,「明詩」(第二篇)有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七情是喜、怒、哀、懼、憂、惡、欲。人皆有七情,與物感應,繼而抒發,自然不過,經過唱詠,更是加添聲色。精煉的文辭是抒情放懷的佳美配搭。

  文采呢?劉勰以湖水的漪漣、虎豹的斑紋來形容文采,真可謂生動精彩。欠缺文采的文章猶如靜止無波的潭水、色澤灰暗的犀牛厚皮。可想直言直說的教條、宗派之間互相排斥的氣燄,文采何在,韻味何存?

  「情采」有一處論情與文的依存關係。「為情而造文」,抑或「為文而造情」?前者是古代《詩經》的作風,既有賞雅的真情,復有可讚可頌之文。後者是後代「辭人」的作為,作辭以編造情感,以致麗辭泛濫,摯情淹沒。

  文要有采,文采要有情,也要有理。「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情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再者,「精理為文,秀氣為采」(「徵聖」篇)。所以,一篇傳世的文章巧妙地連結思、心、理、情、辭而成,全文神采飛揚。

  華人基督教的文獻(多從外語翻譯過來),直言直說的信條有之,嚴峻寡情的護教辯論有之,尖酸刻薄的排外論調有之,輕情薄理的靈修小品有之,苦口婆心的勸諫有之。但有情,有理,有說服力而又有文采的作品則不多見。再看下去。

「風骨」(第廿八篇)

  《詩經》有六義︰(一種依風格而分的體裁)──風、雅、頌、賦、比、興)。「風」列首位,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風是作品的感染之根源,而契合作者的情態及氣質6

  何謂「骨」?「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於骨。」語譯︰深切動人地表達感情,定要從風的感化力開始;反覆推敲地選用文辭,沒有此骨更重要了。

  「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文辭是要有骨格的;情成形而需含有風之力。風與骨連結起來,既氣勢凜然,又體質剛健;加上爽朗的情意以及明耀的文采。這樣的作品,辭藻高翔飛躍,文筆清亮可向鳳鳥鳴唱,豈不能動人動鬼神?「風骨」文列舉多篇古文為例,不克在此重述。

  以上幾句短語得自注譯者的提示以外,是本人的拙筆對風骨的感應粗略寫出,實在虧欠了《雕龍》的作者。至於基督教歷代上乘文藝佳作不比俊秀的中華文藝遜色;於此,不如引用聖經兩、三節: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來,與我同去!因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過去了。地上百花開放,百鳥鳴叫的時候已經來到;珳鳩的聲音在我們境內也聽見了。」(歌二10-12)

  「但那等候耶和華的必重新得力。他們必如鷹展翅上騰;他們奔跑卻不困倦,行走卻不疲乏。」(賽四十31)

  繼續多看一段經文,「看哪,我的僕人──我所扶持所揀選、心裡所喜悅的!我已將我的靈賜給他;他必將公理傳給外邦。他不喧嚷,不揚聲,也不使街上聽見他的聲音。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他憑真實將公理傳開,他不灰心,也不喪膽,直到他的地上設立公理;海島都等候他的訓誨。」(賽四十二1-4)

  劉勰會稱讚這是「風骨」的文辭吧!「風」,以其有氣派,「骨」,以其有骨氣。先知以賽亞是有骨氣的人物呢!希伯來文ruach是「風」也是「骨」,所以稱以賽亞為有骨氣的先知沒有錯。以賽亞書一章又一章,一段又一段去展露其文之風骨,其人亦風骨凜然,以賽亞本人是也!

結語

  我們畫龍點睛的講了神思、情理、文采、風骨的重要;還有靈感呢?從與天地並生的「自然之道」(見「原道」,第一篇);從聖人聖化(見「徽聖」,第二篇);從養氣保神(見「養氣」,第四十二篇);從人心、文心、形而下的道理、形而上的天道而得的豐茂氣勢。但那一切都不是因道成肉身的感召而來的靈感。那麼除了多讀《文心雕龍》和其他中華文哲經典之外,我們還得向聖靈(三位一體真神的聖靈)祈教啊!

  我多時閱讀聖經經文及基督教歷史的名作(包括詩砍、神曲、小說、論述、靈修神思等等)而獲得心靈上的滿足和靈性的造就;再看漢語的基督教作品(包括翻譯),我不能不感慨慚愧。這不是自卑自責的慚愧,而是有聖靈在旁溫馨提示或猛力警剔的慚愧。聖經記載,昔日五旬節到了,門徒們都聚集在一處,因為他們的主耶穌已死離去,他們憂愁納悶,忽然天上有響聲下來,好像大風吹過……他們就都被聖靈充滿,按著聖靈所賜的口才(我加上「文才」)說起別國的話來(如果是翻譯需譯得通、雅、達)──傳講別國的話語以外,何不先修好自己國家民族的語言?

  我們今天聚集一起,一方面可能為華人基督教文藝及漢語神學原創的貧乏而慚愧,另一方面為些微的果實──今天得獎的著作──而感恩讚美並互相勸勉,讓大家繼續為華人基督教創作的發展興盛,祈求聖靈的引領和祝福。

編按:本文為李景雄牧師在今屆(第卅四屆)湯清基督教文藝獎頒獎典禮上專題演講的講稿,蒙作者允准刊載。李景雄原為講員,當日抱恙未能親赴演說,由陳國權博士宣讀。

http://www.christiantimes.org.hk,時代論壇時代講場,2013.04.25)


  1. 參《新譯文心雕龍》,羅立乾注釋(台北︰三民書局,二○○八年,二版),頁二五四。

  2. 同上

  3. 英國基督教作家魯益斯(C.S. Lewis)的中、短散文,和丹麥基督教存在主義哲學家祈克果(S. Kierkegaard)的edifying discourses(「訓導言述」)近乎「神思」的意味。我的《與舞鳳共舞》(香港︰道風書社,二○○四年)收集了十六篇文,可自稱為「神思」之作(有屬神的思考,而尚久神韻、神采、神氣、神情)。

  4. 《文心雕龍讀本》,王更生注釋(台北︰文史哲出版社,二○○四年),下冊,頁八十二。

  5. 同註1,頁二九三。

  6. 參周振甫著《文心雕龍二十二講》(北京︰中華書局,二○○七年),「第九講︰談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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