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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在人间」的稿源来自「格思」。iQuest是附属Quest Institute 的一个网络事工。Quest Institute 由一班基督徒创办,追求信仰及公共价值的对话互动,为香港政府所认可之非牟利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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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的现代新人

神学工作者

  文艺复兴(Renaissance)一词,意为重生,泛指十四世纪至十六世纪中叶这两百年的欧洲,本意着墨于这时期在艺术、语言、古典研究等的复兴;十九世纪以后,其焦点才告转移,受启蒙运动的史观所影响,中古的欧洲不过是黑暗时代的别称,而文艺复兴则被描绘为一过渡性的阶段:告别迷信的昏昧,孕育理性科学精神,最终从神权的囹圄中释放出来,走向人权的现代新世纪。文艺复兴最广为流传的神话,乃司职艺文的希腊女神们缪思(Muses),随着公元五世纪罗马帝国的瓦解,遁窜远去,遂令欧洲陆沉,千载丘墟,这九位宙斯的女儿们,却又于十四世纪不告而来,悄然驾幸这片幽蔽大地,让枯瘠之土重获雨润,而士子艺匠们得以餍饫膏腴,含英咀华,成就艺文画塑的百卉千葩。

  文艺复兴在艺术上的深造创获,实足以雄视百代,这点决无争议,但仅以启蒙的矩矱絜度其成就,则早以为有识者笑;而更为堪虞者,乃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不加批判地据此评骘月旦,最终使我们误置时代的精神。就以启蒙衍生的「中古与文艺复兴作为神权人权二元对立」的论述而言:中古的欧洲以神为中心,其后的文艺复兴则以人为机枢,前者蒙昧无知,后者先进仁爱,故此,文艺复兴常与人文主义等同,其时代的精神是充满对人尊严的讴歌,对人价值的赞颂。这种常识性的理解立即面临强烈的置疑:圣经中上帝按着自己的形象造人,不也是突显人的尊严吗?基督在十架上替代人受难,岂不也尽显人无与伦比的价值?传统基督教的救赎论,强调人而轻忽众生的拯救,不正是曲线地表明众生不能与人等埒吗?如此,在什么的意义上,文艺复兴对人的重视迈越前代,可以配得「以人为中心的时代」这桂冠呢──若今天这表述还未被解读为对现代人的调侃?

  十五世纪意大利哲学家乔瓦尼皮科(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的一篇作品〈论人的尊言〉,有如下一段创造主对被造者的训言:「我们给予你,亚当,没有既定的位置,没有只切合你的模状,没有特定的祖业,以至你可按着心之向慕与判断,拥有自己所抉择的任何位置、形式及恩赐。所有其他的受造物,均从我们获得一严格限定的本性,并全然按其律则而驱遣。唯独你没有纪极,除了按你自己意志所定下的形埒之野,这是我给你的贻赠。我将你置徙于世界的中枢,以至你可更轻易环视你的四周并一切在其中的,我创造你,既不属天亦不属地,既非必朽亦非不死,以至你可自由地创造及主宰自己,为自己选择任何的形式,你可堕陷成为禽兽,亦可重生趋向神明。」在皮科这篇常被视为「文艺复兴的宣言」中,这一段落清楚挑明这两百年的精神面貌,不是以人权挑战神权,而是在基督信仰的框架中,为人的自由赋与一种新湛的理解,为人神的畛域重新立界,从而为现代的精神底定状貌。

  卡西尔(Ernst Cassirer)在他的〈文艺复兴哲学的个体与宇宙〉一书指出,文艺复兴对古典基督教的最大突破,乃重新阐释何谓人作为上帝的被造物:有别于其他完全为本然(being)所役使的被造种属,人是在每个当下的行动(action)中,运用自由的决定以实践她的本性,简言之,人的本性不是在出生时被命定的,而是靠她后天的努力以完成。受斯多亚派哲学(Stoicism)所影响,早期基督教对自由的诠释,首要者在于让人从外在的枷锁中释放出来,人不再在红尘中骋嗜奔欲,人便得享自由,故此,外在的世界更多是人实践自由的羁绊。基督信仰的救赎,也因此着力于人从光影大千世界中的解放,从物欲转向灵性,人才得以自由,隐含其后的希腊肉灵二元对立的思想,在此呼之欲出。按卡西尔的考究,摆脱基督教中这种希罗二元化的乖谬,启迪文艺复兴整个时代的精神,进而创设现代性範式之功者, 洵十五世纪德语的神学家古萨的尼古拉(Nikolaus von Kues)尸之。古萨的创获,乃对人性的理解,别出机杼,发前人之所未发。人最极致表达自己作为上帝的被造物,不在于接受一切均被安顿的本然,她既为上帝所创造,却同时拥有不能穷尽的创造能力。人只有在创造中,才能完成其本性,行使她的自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因此,上帝对人的期待,便不在于要求人兢兢翼翼地遵行他的每一项法令,恐惶悚惧地执行他每一道的旨意,使人惴惴焉如临深渊;反之,上帝为人提供宽广的天地,内中蕴含无限的可能,他让人汪洋自恣于其中,借行动发挥种种的潜能。如此,人性便不能静态地(statically)理解为上帝在创造之时所规划人的本然,人是在行动中, 躬行自己的抉择,动态地(dynamically)决定自己的本性。

  古萨这种新的人观,为神人关系的理解独辟蹊径,亦复根本地改变人与世界的关系。人在行动中区分自己作为主体(subject)及世界作为行动的对象(object),人置身于此,用舍行藏,游心骋目,世界非她要窜亡之所,是在世界之中而非世界以外,人实践其自由。有别于中古修道主义的精神,人必须迎向世界,才能成就上帝对人的旨意;又有别于中古的神秘主义,世界是作为我们行动的对象而呈现,而非让人坐忘于其中而成就一种莫之名状的灵性升华。在古萨这种人观的影响下,传统因着希罗思想而产生基督信仰对世界的猜嫌一扫而空,反之,世界乃人躬身力行之处,为人性的实践提供无限的机遇 。若人自由的实践只能在世界中完成,意味人必须要建构这个世界,世界就如未垦辟的万顷蓝田,静待巧匠开凿其中的璞玉,琢之磨之以成其琦玮白壁。如此,自然于人的自由全无威胁,尤有进者,人是被造物却同时是一位创造者,人必须要建构她的世界,侔色揣称,塑捏其状貌, 郢匠挥斤,炉锤一手赋形殊,而人亦借她每一雕琢陶铸而成一代的宗匠。 近代以来,学者高扬文艺复兴重新确立人与自然的内在联系,以「自然的人」概括这种人的特质,对卡西尔而言,人是「艺术的人」这表述较之更为切当。

  人的创造必须展现于声色的世界中,这并不伴随她的堕落与拯救而有所改变。一个得赎的人,就如前述,并不是从世界中解脱出来,反之,救赎让其享有一种新的型态新的能力,借此她可以再行构筑(reformatio)她的世界,纵然世界并不完美,什而远离上帝的要求,得赎的人却有责任将之转化,从而让人因救赎而重塑之本性得以完成。文艺复兴中有关「人文」(humanitas)这概念的核心内涵,按卡西尔的理解,正是建构世界,为世界赋与新的型态,在此,基督信仰与人文主义全然可以并行不悖。文艺复兴并未放弃基督教的框架,就如美国学者保罗克里斯特勒(Paul Oskar Kristeller)提醒我们,上文中皮科有关上帝给予亚当自由的对话,是设定在人犯罪以先,故此,文艺复兴的人观并不必然排斥传统基督教特别是保罗──奥古斯丁有关恩典及预定的教导。然而,古典基督教思想中原罪与恩典的教义,正正突显人内在的无能,必须仰赖超越之维以济助,这与文艺复兴所倡言人拥有内在的能力以堕陷或超升,最终的命运取决于人的抉择,两者明显是参辰日月。当人矜惜其创造之能渐殷,当人对自由之把握益炽,古典基督教的基础信念遂告漫漶,日朘月削,以至衰亡,「人文」遂取而代之成为神学新範式的梁栋,是古萨所启迪文艺复兴的新人观,为其后数百年现代神学的发展划下畦径。

  文艺复兴的思潮,为现代範式导乎先路,例如十八世纪德国浪漫主义所倡言的表现主义,二十世纪无神论者沙特高扬「存在决定本质」的激烈自由观,不过是稻子抽穗,在古萨及其时代中早已预见它们的身影。至于文艺复兴新的人观对基督信仰影响的痕迹,俯拾皆是,例如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一命题的阐述,强调中古基督教的「他世禁欲」转向加尔文主义的「此世禁欲」的思想,进而论证宗教灵性实践的转向促发现代社会型态的改变,暗地颠覆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实昉始文艺复兴的新人。再者,过去三十年,香港的华人教会急促地关心此世的生活,从封闭于教堂四壁,到今天走入社群,开始热切参与各类型政治社会运动,撇开其中庸俗的效益主义不论,这种灵性生活的改变,不过是西方基督教当代神学範式嬗递的延伸而已,除了本土的处境性以外,我们并未为这种範式的转移提供多少新的原素──香港的神学工作者实应重新反省我们所亏缺的责任!在这种灵性生活重塑的过程中,不少信徒及教会领袖,坦然宣认参与社会改革才是基督徒灵性生活其中最核心的表达,他们矢志献身于追寻现代的价值,在本土建构理想的政治社会型态,并集矢于传统基督信仰,其志向也许值得钦敬,然而,不少的表述仿似以文宣为己任,强聒不舍,蹈空逞辩,神学的论述却常是苍白无力,也许,在古萨所昭示的文艺复兴的思想当中,他们会找到这种现代神学建构最强而有力的资源。

(『道在人间』的稿来自iQuest﹝网址:www.iQuest.hk;电邮:editor@quest.org.hk﹞。 iQuest是附属Quest Institute Ltd 的一个网络事工。Quest Institute Ltd 由一班基督徒创办,追求信仰在公共空间的对话和互动,为香港政府所认可之非牟利机构。)

www.christiantimes.org.hk,时代论坛时代讲场,2015.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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